沒過多久,村公所的白灰牆上又貼出一張紅紙告示。上寫:“更正,經重新丈量,熊紹祖家濕地340畝,應繳納水費130元大洋。特此補告。”落款,“汾河水利委員會。”熊紹祖聽下人稟報此事,怎麼也不相信。親自跑到村公所抬頭一看,馬上五官挪位,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恨得雙目噴火,咬牙切齒!當著一雙雙觀告示的鄉親們的揶揄眼神,簡直無地自容,垂著頭貓著腰背著手晃晃忽忽回到自己家中。他惱悻悻地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大發雷霆:“你說,我熊紹祖啥時候丟過這份人!哪個王八羔子幹的,媽的,我決饒不了他!水委會更正我的地為啥不通過我?這還有沒有公理?我熊紹祖名揚一方,他們壓根兒沒把我放在眼裏嗎!”坐下喘了幾口氣,又站起來走步,“當我不了解他們,一個個高高在上,中飽私囊,養尊處優,兩麵討好,統統是一幫臭官僚!老混蛋!”
一直坐在圈椅裏的胖老婆仰麵吐著一串串煙圈,像看耍猴子一樣欣賞著男人發怒的樣子。直等到丈夫撒完了氣,才陰陽怪氣地說:“把你那姓朱的朋友叫來問問,他還能不知道?人家可是副董事長!”熊紹祖用發綠的眼珠子刺了老婆一眼,沒有做聲,坐在圈椅裏噓著長氣。老婆接下來的話帶著幾分譏誚,“別那樣瞅我!我早有話在先,怪誰?共產黨的人都是些無情無義的貨!你掏心掏肺待他,可人家照樣在背後捅你刀子。這下倒好,你也該長點心眼了。這樣的人不拾掇他等啥?”“別放你的狗臭屁了,老子用不著你指撥!”他嘴上厲害是為了維護家長的尊嚴,實際上心裏不得不承認老婆數落的有理。他想,這個朱恒從澆地一開始就和我唱對台戲,這回又瞞天過海揭我的底,漫說你個小小朱恒,再比你厲害的人我也製你沒空!熊紹祖畢竟是個精明之人,盤算了半日,覺得朱恒這個人還是動不得。狡兔還有三窟哩,整治一個朱恒等於堵死一條路。小不忍則亂大謀。從眼前的局勢看,為長遠計,暫時受點委屈算不了什麼。午間躺在煙榻上過癮時又想,朱恒並不了解內情,即便是他往上捅的,也肯定有人攛掇。這個人能是誰呢?他很快便分析出來。肯定是這畜牲,不會有錯!媽的,殺不了猴子也要宰隻雞!
吃晌午飯時,熊河奎端一老碗紅麵貼尖剛走出夥房,就聽見上房裏傳出一聲陰森森的喝叫:“老六,你等一等!”河奎扭頭望去,見熊老大滿臉蕭殺氣站在北房的台階上,便問:“啥事,大哥?”熊紹祖怒衝衝吼道:“你混帳!老子啥時候虧待過你?我養條狗還曉得護家哩,你連狗都不如!你老實說,碼地的事是不是你捅的?”熊河奎狠狠地瞪著老大一聲不吭,“你不說也是你!你揭老子的底算啥本事?吃裏爬外的東西,你的良心叫狼叼啦?我熊家沒有你這個狗雜種!你給我滾!馬上滾!永遠不要登我的門!”熊河奎全身青筋暴漲,二目充血,心火乎乎往頭頂竄。他哪裏受得了這份狗血淋頭的卷罵?!他猛地舉起飯碗狠勁往磚地上一摜,像爆炸了一顆手榴彈。然後朝老大狠狠吼了一句,“我操你祖宗!”憤憤然踏出院門。
從此以後,熊老六再沒有走進過這個院子。
大約半年後的一個下午,熊家大院的西廂房裏傳出響亮的嬰兒啼哭聲。接生婆滿臉堆著笑從西房走出,樂顛顛地邁上正房台階,一踏進客廳門坎便說:“老爺太太,給你們報喜了!生了個胖孫子。虎頭虎腦的喜煞人了!這可真是熊家門裏的福氣呀!”兩位主人的冷漠表情令接生婆大惑不解,誰家生了小子不是樂得眉開眼笑嘴合不攏,可這兩口子怎麼……尤其是那玉貴媽,一臉橫肉繃得還怕人呢!她冷冷淡淡從懷裏摸出一個紅紙包,說:“他嬸子,給,一點小意思。”接生婆假惺惺推辭,“咳,鄉裏鄉親的,我咋能……”熊紹祖說:“拿上吧,別客氣,這是應該的。”接生婆接過紅包寒暄幾句就出了門。玉貴媽怏怏說道:“誰家不到八個月就生娃?丟人敗興的,還不知是哪個王八蛋的種哩!你說他爹,這可咋辦呐?”熊紹祖悶頭抽水煙,老半天才說:“唉,早產的也不是沒有。別那麼認真,睜一眼閉一眼算了!”可是玉貴媽替兒子玉貴憤憤不平!小小年紀便帶上了一頂綠帽子,被鄰裏鄉親譏笑,一輩子受辱,她心裏咋能好受?她恨透了熊老六!從接生婆進門報喜那時起,她便安下毒心:尋機會讓這小崽子早點去死!
熊河奎興奮的心情不可抑製。想對人說我有了兒子又無人可告。他多想告給朱恒,兩人痛痛快快喝通酒祝賀一下,但朱恒已離開封樂村不知去向。他想親眼去看看柳葉和自己的骨血,可是已經發過誓不進熊家大院。他一口氣跑到汾河灘,麵對滾滾流淌的河水,扯開嗓子唱起了秧歌:
挑起了籃籃走得歡,
眾家姐妹聽我言,
你挑菜,俺來擔,
送你們姐妹把家還,
嗨咧哼嗨,
難道說你叫俺白給你來擔……
他在汾河灘選了塊地兒栽下一棵小柳樹,再澆上汾河水。從此,他幾乎每天都要去河灘看望伺弄他的小柳樹。一天夜裏,他夢見一群歹徒將他的柳樹連根拔掉,折成幾段扔進了汾河。驚醒後的老六連夜奔往河灘查看,小柳樹安然無恙。溶溶月光下,他瞅見小樹周身已頂出黃綠的嫩芽,一時喜不自禁。說來也巧,翌日上午,當他一回村便聽到一個可怕的消息。說是柳葉大清早去河裏洗尿布,回家後發現兒子臉上壓著一個枕頭。她連忙搬開枕頭,兒子麵色鐵青,渾身發涼,已經窒息。她急呼救人,經廚娘下人們長時間搶救兒子才幸免於難。柳葉把事情報告了公公,熊紹祖站在當院大罵一通就此了結。這件事給熊河奎心裏蒙上了一層陰影。從此以後,他時常為兒子的性命提心吊膽。
隨著年齡的增長,熊玉貴漸漸懂得了夫妻之間夜裏應幹的事情。可是睡在一個炕上的柳葉從來不讓小丈夫上身。小家夥幾次強行蠻幹均未得手。一日深夜,柳葉睡得正酣,就覺著胸口壓了什麼東西憋得她喘不上氣。她猛然驚醒,熊玉貴正光不溜溜伏在她的身上餓狼撲食,她的衣褲也已被他偷偷剪開,她感覺到那硬錚錚像小棍一樣的東西在她的下邊戳來戳去找不準位置,躁急得他吭哧吭哧發瘋似地抓她的奶子。柳葉怒從心起,一使勁將小家夥翻下身。玉貴變臉又罵又踢,很快被柳葉製服。他哭嚎一陣進入夢鄉。熊玉貴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脾氣變得很壞,動不動對柳葉拳腳相加。村裏的流言蜚語和同伴們當著麵的奚落也使他漸漸明白自己的兒子原來是個野種。這就更增添了他對柳葉的恨;但有時打起婆姨來難免挨一頓巴掌。再後來,玉貴的火便燒向了媽。他不敢對母親動手,可是敢罵難聽話,敢摔東西。火氣上來,命運最慘的是飯碗麵盆香爐燈盞桌椅板凳之類。兒子經常鬧的家裏雞犬不寧大的哭小的叫,使熊紹祖懊喪之極。他悔恨當初不該給兒子養一個童養媳。熊紹祖已不像前幾年那麼神氣了。日本人投降以後,幸虧朱恒的保駕,他才沒有被當作漢奸懲處。老婆因為當初熊紹祖沒有聽她的話整治朱恒而受益匪淺,所以盡管嘴上罵罵咧咧,心裏也不得不暗自佩服自己丈夫的老謀深算。出於無奈,兩口子把玉貴送到省城去上師範學校,托付給一個商界朋友照管。然而,促使熊老大送兒子出走的直接原因卻是另一碼事。
熊河奎聽說玉貴經常毒打柳葉,心裏便憋著一股勁:“逮機會非狠狠教訓教訓你鬼孫子不可!”玉貴呢,當曉得小崽子是六叔的種,便起了雪恥之心。備了一把鋒利的短刀,時常別在腰裏伺機下手。老六愛看戲,附近不管哪個村子唱戲,十裏二十裏獨自個也要去看。那是初秋的一天夜裏,玉貴得知六叔去十五裏路的張龍鎮看戲,便躲在道旁的高粱地裏,苦挨了半夜蚊蟲叮咬終於等上了“仇人”。月色朦朧,萬籟俱寂,夜風送來熊河奎婉轉高亢的秧歌調兒,玉貴立即警覺起來,圓瞪雙目,緊握刀柄,大氣不敢出。看著高大的身影從眼前晃過,猛地衝上去照著“仇人”的後心就是一刀!絕對捅進心窩!他感覺痛快淋漓!然而眼前這個高大的身軀並未倒下,他手中的刀不見了。當下驚出一頭冷汗!也許被風拂起的飄忽不定的粗布白衫影響了刀刃的準確度;也可能是高大魁梧的體格使他膽怯,這一刀並未捅到理想部位,而是從胳肢窩裏穿過,隻在腋下劃破一道小口。警覺的老六猛一使勁,夾住短刀,倏地回身,就見有個人影奪路而逃。隻追了十幾步,便將凶手捉拿。定睛一看,原來是侄兒玉貴。老六心裏感到可惡又可笑。說道:“灰小子,老子正要找你算帳,你倒送上門來了!”玉貴哪裏是老六的對手,情知要吃虧,趕緊跪倒磕頭倒蒜:“六叔,饒了我吧!饒了我吧!侄兒不是東西,往後我不再打柳葉了……”老六說:“你既然下這個保,就饒你一條小命。但活罪不能饒過!”接著,像捉小雞一樣揪住玉貴的衣領將他拎起,伸出右掌照著他的臉麵左右開弓。玉貴隻覺得腦漲耳鳴,天旋地轉,不一會兒便口鼻出血,失去知覺。老六扔掉軟成一團泥的玉貴,仍不解氣,又狠狠踹了幾腳,摸摸口鼻還有氣息,這才揚長而去。
熊紹祖如今又得勢了,作為一方豪紳被閻錫山政府任命為“兵農合一”的縣解救團成員。那日他從縣城回來,心裏就有些興奮。這興奮不為別的,為的是能借刀殺人了。河奎打了玉貴,紹祖把兒子送往省城上學是為兒子的安全考慮;但這可惡的六弟卻如魚鯁在喉,不處掉便不能解心頭之恨!為他脫馬褂兒的胖夫人說:“看你那樣兒象是得了什麼喜!”熊紹祖說:“我有整治老六的法兒了。”“咋整?”他瞧瞧門外無人,詭秘地湊到夫人耳邊悄聲說:“聽上層朋友議論,很快要搞三自傳訊了,要把跟共產黨有牽連的人一網打盡!”“對,你家老六肯定是共產分子,把他千刀萬剮了我才痛快哩!”“先別亂嚷嚷,到時候我自有辦法。”說完坐在圈椅裏悠然地抽起水煙來。
日本人投降以後,晉中一帶經曆了曆史上最黑暗的日子。閻錫山為挽救其反動統治的徹底崩潰,極盡殘暴凶狠之能事。在他管轄的區域內實施各種瘋狂政策和慘無人道的反動措施鎮壓迫害廣大民眾。“三自傳訊”便是最厲害的一招兒。“三自”既“自清”、“自衛”、“自治”的意思。其中心是“自清”階段的“自白轉生”。所謂以鬥爭轉生的辦法自己鬥爭自己,轉生自己。同級鬥爭同級,轉生同級。下級鬥爭上級,轉生上級。民眾鬥爭幹部,轉生幹部。在強權暴政的高壓下,各縣、區、村都要召開所謂“自白轉生”鬥爭大會。對和共產黨有關係的嫌疑分子,采取活埋、刺刀穿死、鍘刀鍘死、亂棍打死、亂石砸死等手段。汾河兩岸一時森嚴恐怖、人人自畏、群魔亂舞、冤魂四飛。那日一早兒,熊紹祖突然被召到區裏參加自白轉生大會。玉貴媽熬過前晌等後晌,左等右等不回來。直到掌燈時分,才見丈夫萎靡不振地走進家門。燈光下,她發現丈夫的臉變了樣。舉燭細瞧,驚得倒吸冷氣:滿臉橫汙豎垢不說,兩頰腫得像發麵饅頭。她心疼地問:“他爹,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自個兒。”玉貴媽莫名其妙,“你,你瘋啦?”熊紹祖懊惱地說:“唉,都是閻錫山這狗娘養的想出的鬼花招!”她趕緊捂他的嘴,“你不想活啦!到底是咋回事?”“別問啦,一句兩句能說清?”他拖著疲憊的步子進臥室就栽倒在炕上。
在縣區村擔著職務的所謂幹部們,都要在“自白轉生”鬥爭大會上自白自己的貪汙,自白自己和共產黨有什麼關係。如自白出事實,就讓大家鬥爭,讓人們又推又拉,又打又唾,用釘鞋的錐子紮,用磚塊石頭打。最後用亂棍抽打,直打得腦漿迸裂,血肉橫飛,閉命人亡。幹部們為了表示自己要“自白轉生”,免遭殘殺,就各自用自己的手掌狠打自己的臉麵。有的用右手打了右臉,反過來又打左臉;有的雙手齊下,同時用右手打右臉,左手打左臉。個個打得麵孔紅腫,火辣辣燒痛,然後又互相打互相唾,唾液在臉上流淌不止。熊紹祖同所有參會人員一樣,從早到晚飯沒吃一口水沒沾一滴就這麼狠心地自個折磨自個才算逃過鬼門關。慶幸的是上層有些關係才使暗護朱恒的事未被揭發,否則今日無論如何是回不來了。現在想起來他還脊梁骨發!至此,老六與共黨有牽連的事再也不敢提了。他想,老六一旦被揭露,說不定把他瓜葛進去,這不引火燒身嘛!可這口氣不出,他總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