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恒看看表,都快下兩點了,就說:“老六,今晚就談到這兒好不好?你就睡我這裏。”河奎蹲在辦公椅上,雙臂往膝蓋一架,不住地抽著大前門,“不行,這事不說下個長短,你別想睡!”朱恒苦笑不得,“什麼長長短短,我的意見不是早說清楚了嘛!”河奎說:“哦,我磨了半夜嘴皮子,是給木石人聽啊!”朱恒火了,“你怎麼能這樣講話?是我的局長還是你的局長?”河奎一下子從辦公椅上蹦到地下,甩掉手裏的半截煙,兩隻長眼拉成園的,“局長就咋的啦!局長就金口玉言?神仙還有打噸的時候,別說你個局長。你壓根就沒把我的話當回事!”“熊河奎,你有點太過分了!今晚要換個旁人,我早就……”“叫公安局把我抓走,現在就打電話。老子不怕!跟你說吧,朱恒,熊老六不是軟蛋!老子活了大半輩子怕過誰?漫說你是局長,省長錯了我也敢提!”“老六,你怎麼變得蠻不講理!”“我咋的不講理?啊,你要給我說清楚,朱恒,我咋的不講理……”“啪”的一聲,朱恒猛擊桌麵吼道:“你給我出去!”熊河奎凜然不屈,臉憋成醬紫色,從牙縫裏擠出字,“你,你,你有本事……今日我算把你看透了!”遂轉身出門。朱恒一轉念,有些惋悔,追出門外,見老六已走至當院,緊跑幾步,堵在他麵前,“河奎,別走了,住在這兒吧。”老六說:“別管我,我不認識你!”說完決絕地走了。
朱恒跟出大門,呆呆地望著老朋友越來越模糊的身影在街上消失。他好像失掉一樣很重的東西,心裏感到空落落哀戚戚。戰火中結成的情誼就這樣完了,值得嗎?這種對靈魂的拷問他大約不會想到將由此付出一輩子受良心責備的代價。
天麻麻亮。曹子昆打著哈欠出門,驚奇地發現六叔坐在柳樹下怏怏不樂地抽煙。就問:“六叔,啥時候回來的?”“將將坐下。”“見著朱局長了?”“咳,別提了。沙鍋炒豆子——崩了!”“你不應該去找他。”“我算看透了,人一當了官就變。”“你也別埋怨朱局長,他有他的難處。”“難啥?光管保那個烏紗帽,連老百姓的死活都不顧了?”兩人聊了一會兒,就看見一個騎車的後生沿著渠堤駛來。他是局裏的通訊員小李,下車後將一封信遞給曹子昆:“朱局長讓交給你的。”送走小李,曹子昆拆信觀看:
小曹同誌,請不要忘了昨天會後我對你的勸告!你無論如何不該鼓動河奎同誌前來找我。在修水庫的問題上,他思想不通是可以理解的,他長期在下麵,目光有局限。但你不一樣,你更要考慮你的身份和處境;反麵工作一定不可做!當心再一次栽跟鬥。須知政治上站穩了,事業上才可能有作為。請代我多作河奎同誌的工作。另,已正式決定你參加水庫勘測組,秦雙錄任組長,你今天下午去三甲營大隊找他報到。不贅。
握手朱恒 即日
河奎問:“說啥?”子昆搭訕道:“也沒說什麼,要我參加水庫的勘測。”河奎便說:
“別去給他們幹!”子昆無奈地說:“六叔,我可不像你,身不由己啊!”“唉,說起來也怪難活的。你們都是些孫猴子,頭上戴著如來佛的緊箍咒,人家一念咒,你就沒轍了。”河奎說完無精打采地回屋睡覺去了。
他一覺睡到半後晌。睜開眼就遇上潘天厚風風火火來找他。站在炕下的天厚滿臉淌著汗,兩隻眼紅紅的擒著焦苦與悲哀,話音裏像拉著哭腔,“老六哎,可不得了啦!你做夢也想不到,人家要在咱村挖水庫,你說這不是鬧笑話嘛!”熊河奎揉著惺忪的睡眼,從炕上坐起。“公社才打電話通知我們,測量的人就到了,你說這不是要三甲營人的死活嗎?別的不說,那麼好的莊稼毀了誰不心疼啊!我再三求人家,能不能把這一料莊稼收了,人家茬兒也不搭。社員們吵翻了天,都來找我,我能有啥法兒?河奎兄,關鍵時刻你得救我們一把呀!你和朱局長有深交,勞駕你去跟他求求情,看能不能收回這個決定。”河奎垂頭坐在炕上,一聲不吭。“老六,你咋不言語呀!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河奎沒表情地說:“你們村的地毀了管我屁事!你回吧,跟我說沒用。”天厚碰了個冷釘子,心裏想不透,熊老六啥時變得這麼絕情?就說:“河奎兄,這話不像是你說的。你可不是見人跳井撒手不管的人!”“你抬舉我了,我這人球也不頂!你是沒長嘴還是沒長腿?你自個去找嘛!我沒那閑功夫。”“好哇,熊老六,把你這句話撂著。不因為你是仗義之人,老子才不尋你鬼孫哩!”河奎瞅著這位三甲營大隊主任氣呼呼一甩門走了。
假如熊河奎真的像他所說修水庫之事就此撒手,大概這次轉成正式工人是不會有問題的。遺憾的是他又一次把機會失掉了。因為他這次行動冒犯了整個局領導班子;好家夥,敢去省上告領導的狀,而且是跟大躍進唱反調,這還了得!其實熊河奎並不是跟誰致氣,更沒有那麼複雜的動機。他的想法很簡單,就覺得口口聲聲叫喊為人民謀利益的共產黨咋能幹損害群眾的事!所以他就想親自見省長訴說訴說,我就不信共產黨的天下沒個說理的地方!這個決定是潘天厚找他的當日夜間形成的,他一夜翻來覆去沒睡安然,第二天一早就背上幹糧動身了。省人委的門樓還是閻錫山時期省府的老樣子,隻是粉刷油漆的更鮮亮更莊嚴,大大的國徽掛在門樓二層的當間,偉岸而神聖。大門口有兩名全副武裝的警衛把守,透過大門看得到長長的影壁上書寫的“為人民服務”五個毛體大字,讓百姓見了生出一種是自己的政府的感覺。他見男男女女有進有出,就理直氣壯地徑直往裏走。警衛擋住他:“同誌,證件?”熊河奎呆住了:“啥證件?”“你本人的證件。”“我一個平民百姓能有啥證件!我不是壞人,我不會給你們放炸彈搞破壞,年青時我還護送過中央首長過汾河哩……”警衛打斷他的話,“同誌,這是規定。”河奎嘻嘻笑著,“啥規定不規定的,行行好吧,解放軍同誌,我要急著尋省長反映情況,事情耽擱不得,他們要占社員的耕地挖水庫,說幹就幹開了……”“你要反映意見,請去信訪辦公室。你看,就在那兒。”河奎按照警衛指點的地方進了側旁的平房。接待人員作了登記,問他反映什麼問題,他就把事情的原委像跟人吵架一般敘說了一遍。接待員說:“熊河奎同誌,你可以回去了。”河奎疑惑地道:“啥?我還沒見你們省長呢!”“他工作很忙。我們一定負責把你的意見傳達上去。”“這不行。他們已經派人去搞測量,我要讓省長趕快下命令,叫朱恒收回錯誤決定。”接待員笑笑,“熊同誌,這不可能。領導上還需要調查了解。”“了解啥,我給他說。咱在汾河上幹了一二十年,哪條渠上栽幾根樹長幾苗草咱都清楚。”“也不能隻聽一麵之詞嘛!你反映的問題我們都記下了,保證處理你這件事。先回去好不好?”在接待員的一再勸說下,熊河奎無奈地走出信訪辦公室。
上訪屁事沒頂,卻給他惹了一身臊。數日後汾灌局接到一封省人委信訪辦的來函,上麵簡要地敘述了熊河奎的意見,隻加注“供參考”三個字。然而熊河奎去省裏告狀的惡名卻深深鋟在局領導成員的腦屏。有人認為這是公然與大躍進唱反調,是替右派分子繼續向黨進攻鳴鑼張目,甚至在會上提出要公開處理。有人說不處理也要給處分!朱恒念於舊情,硬著頭皮壓下了這場小小風波,但在緊接著吸收轉正工人的問題上他就無能為力了。不說熊河奎在抗戰時期就為黨的地下工作和水利事業作出過貢獻,單說在灌區初創階段他就跟著朱恒東奔西跑幹這幹那也該是一名正式人員了。可是汾灌局定編定員時,他的名字因當過不到一年的閻匪兵被政審部門作為閻偽人員從幹部和工人的名單上都劃掉了。他隻能被當作一名臨時工每月給發點生活補助。熊河奎為此憤憤不平,朱恒見了他總說以後有機會解決。他相信朱局長不會虧對他,也就委曲求全了。一晃好幾年過去了。這次上麵撥了十個招收工人指標,進入實質性討論時,他的名字一提出來,馬上就被大多數人否決了。人們說,“不處理就夠他偷笑哩,還想轉正,門也沒有!”“讓他多告幾次狀,就給他轉!”朱恒也因為河奎傷了自己的感情,心裏有氣,就想,怪他自作自受!也就默認了,沒再為他爭取。
當熊河奎得知汾河水庫即將動工,而且小曹也奉命前去參戰,心裏確實高興不已!他跑到鎮上打了一斤酒,讓柳葉炒了四個菜,做了西紅柿拉麵,特為曹子昆餞行。熊老六雖說沒文化,但汾河上的事卻懂得甚多。修汾河水庫是他夢寐以求的事。他深知漲河發水又淹村子又刮地,是汾河一大害。如若上遊建座水庫,雨季把水存起來,旱時放下來澆地,該有多好!解放前他就聽說過閻錫山要在汾河上遊建庫,吵吵了多少年水庫連影也沒有。倒是在晉中一帶築了兩條鐵壩攔水,搜刮了許多民財,鐵壩用了沒幾年就先後報廢了。解放後在原壩址上修修補補繼續使用,因基礎有問題,斷不了跑水出事組織人搶修。這都是熊河奎經常掛在嘴上的話題。六叔一貫將汾河的興利除弊當成自家的事,看得如生命一般,常常令曹子昆感動不已。子昆在柳樹蔭涼下的飯桌旁一落坐就說:“六叔,柳嬸,謝謝你們的一片好意!”老六往盅裏倒著酒說:“小曹,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其實子昆心裏清楚,與其說六叔是為他餞行,倒不如說他是為慶賀汾河水庫的興建!柳葉又端上來一盤菜說:“小曹,你在這兒住慣了,我還真舍不得讓你走呢!”曹子昆這次被派往汾河水庫幫助工作在很大成份上是被排擠走的。三甲營水庫勘測期間,曹子昆為保護大隊的耕地,極力主張縮小水庫麵積。但作為勘測組組長的秦雙錄好大喜功,不可能接受曹子昆的意見。工作中兩人經常發生爭執,僅在省水校進修過一年的秦科長在技術上又不得不依靠這位右派助手。因此,水庫勘測規劃的任務一完成,急於邀功的秦組長及時利用機會清除手下的眼中釘就自然難免了。曹子昆巴不得早點離開這個衛星工程,所以心裏非常感激秦組長在局長麵前為他使勁。但說起六叔兩口,他確實有些難舍難分,他們對他的關照太好了。
“柳嬸,你們把我這個外鄉人當自家的孩子一樣,要不是工作需要,我也不願意離開你們!”
柳嬸說:“咳呀,我要是能有你這麼個兒子就燒高香了!”
六叔說:“小曹,說是說,咱們還是同誌關係嘛!抗日的時候我幹交通,八路軍的人見了咱喚一聲同誌,就覺得親的不得了。現在和平了,同誌也扯淡了!不過,咱爺兒倆有緣分,還是真同誌。今日六叔高興,咱美美兒喝幾盅。來,端起,幹!”
也許是六叔的幾句平常話,勾起他萬端思緒。當子昆端起酒盅,望著六叔一臉忠厚憨實的笑容,驀地感到鼻腔酸酸的,眼淚就要往下掉。他為熊河奎的不平遭遇而感到輩酸!這麼一位不計私利赤誠為民在汾河灌溉事業上勞作不息的忠厚漢子為什麼連個正式工人都當不上?那天勘測規劃結束彙報工作,他一回到局裏,就聽說上麵下了指標熊河奎未被轉正。他就去問朱局長怎麼回事?朱局長拿出省人委信訪辦的來函讓他看,並且說:“你看看小曹,聽說他還去了地委,他這樣到處跑著告狀影響非常不好!我也不能因為和他有些私交而一味地僻護他。”子昆說:“朱局長,向上級反映意見不違紀不犯法,不能因為這麼點事情就影響人家轉正。熊河奎這個人你應該比我更了解,我雖然不知道他去省裏,但可以肯定他這麼做沒有絲毫歹意,更不是為自己打算,他完全是為群眾的利益著想。”“現在要看後果,不能光說動機,我不否認,老六是個好人,但好心辦壞事的例子枚不勝舉。小曹,回去好好勸勸他,要知道縱恿遷就的結果隻能是害了他。”局長的話使曹子昆大為疑惑,政治跟鬥摔得他往往不敢相信自己的直感是對是錯。現在他當著還蒙在鼓裏的六叔淚水止不住爬滿麵頰。他不敢陳述實情,隻能為他悲哀,他清楚六叔一旦曉得這件事馬上會暴跳如雷。河奎端著酒盅不解地問道:“小曹,你今日這是咋的啦?有啥不痛快的事?”子昆抹抹眼淚說:“沒什麼事。”和六叔碰了盅一幹而盡。“柳嬸,你也喝點,來,我敬你一杯!”子昆斟上酒雙手捧給柳葉。柳葉接過酒盅又放在小桌上說:“女人家喝不了酒。小曹,你家裏來信是不是說什麼了,我看你怪傷心的。”說起上午接到的信,小曹的心情頓時愉悅起來。他上大學時處的女朋友叫年蕊,畢業分配留在本地。兩人誌向投合,感情甚篤,雖遠隔千裏,仍心心相印,書信不斷。子昆從口袋裏掏出信,邊展開信瓤邊說:“女朋友的來信,我念給你們聽聽。”河奎也來了情緒,吃口菜說:“好哇!聽聽就聽聽。沒私房話吧?”子昆說:“私房話你們聽聽也無妨。”接著念信:
“子昆:
近好!來信收閱。我非常欣賞你在逆境中對人生所持的樂觀態度,但你不應對我說那些話。我最了解你那頂帽子是怎麼扣上的。請相信我對你始終如一的愛!盡管人在異地,但我倆的心息息相通,我們的愛不應該被任何雜質汙濁所侵傷。我永遠忘不了大學裏那段甜蜜的時光,它為我們的愛情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你那純潔的心靈高尚的人品及對事業的勤奮將永遠珍藏我心。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吧!相信曆史是公正的,總有一天我們會生活在一起。為了我心中唯一愛著的人,我願意等十年二十年以至更多的時日……
你的蕊”
子昆這次眼中所湧出的是被女友的真情所打動的喜淚。就連河奎柳葉兩口子聽著聽著眼圈都濕潤了。柳葉說:“小曹,你真有福氣,尋下這麼好的對象!”河奎說:“這女子難得,像守寒窯的王寶川,等丈夫十八年不變心。不過那是古時的事,現在有了條件,快把她調來吧!”柳葉說:“人家才不來咱這窮地場受罪哩!”河奎說:“要不你就想法往回調,反正這天南地北不是個事。”子昆說:“難呐!好在我們都還年輕,在不在一起無所謂。”河奎說:“那就慢慢想辦法吧,來,咱們接著喝!”第二天,曹子昆便起程去了汾河水庫建設工地。與此同時,三甲營水庫也轟轟烈烈開工了。
那真是一場地動山搖聲勢浩大的人民戰爭!顯示了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的威力!在三甲營村西北不到三千畝的地麵上,集中了附近好幾個縣的民工大戰水庫。口號是,“大幹一月半,衛星要上天!”“快馬再加鞭,水庫出平原!”“牽來銀河落平川,敢叫英美嚇破膽!”……綁在高杆子上的大喇叭裏唱著雄壯的歌曲響徹雲霄;到處插著的一杆杆紅旗迎風飄揚;用席片裝訂成的大看牌上貼著各樣的漫畫、賽詩、標語、決心書;推車的挑擔的揮旗旗的拉線的砍莊稼的挖土的燒水的做飯的人群像螞蟻一樣在廣闊的地土上蠕動;各級政府和部門的官員們在這個釋放豪情壯誌的好地方激動著呼喊著揮手著交談著走動著興奮著……三甲營大隊的老人們女人們一團一夥站在工地的邊邊上,望著被宰割下來堆成山的綠油油莊禾繃著苦喪的臉有的歎息有的落淚有的竊竊私語。看熱鬧的娃娃們則跑來跳去興奮不已。潘天厚領著一位幹部走近自己的社員說:“都回去吧,有啥好看的!”社員們瞅著他不動,那留大背頭的幹部就說:“社員同誌們,別心疼那點眼看到口的玉茭子,眼光要放遠一些。俗話說,舍不得孩子逮不住狼。將來水庫建成,最受益的還是三甲營嘛!到那時湖裏養魚,田裏栽藕,水中行舟,垂柳依依,你們大隊就變成江南魚米之鄉了,那該有多好!”娃娃們樂得蹦高高,老人婦女們將信將疑地互相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