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鎖柱在河裏撈了一個死女子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附近大小村莊。人們胡亂議論著:“狗日的鎖柱娃賊膽大,竟然敢跟河妖爭女人!”“那鬼東西是水怪托生的,一般人誰能在那麼凶的浪裏把人撈上來。”“嗨,人家娶不起活著的,娶個死女子也照樣受用!”“聽說救上來還有口氣呢!”“哄鬼哩,我就在跟前,胳膊腿兒都硬了,還有雞巴啥氣兒?”……當日傍晚,消息傳到三甲營大隊主任潘天厚屋裏,猶如在這家人中間爆炸了一顆原子彈!

天厚夫妻有一個獨生女,名喚潘根香。根香長得高高挑挑細眉杏眼很受父母疼愛。去年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留在家務農。三甲營近年來饑荒嚴重,村西北三千畝好地挖水庫變成鹽堿灘,僅靠村南幾百畝旱地一口人平均不到三分。因連年遇旱,這不到三分的地還顆粒無收。國家救濟維持不了日月,家家戶戶都靠逃荒謀生。天厚夫婦怕女兒受罪,每每出外就把她留在家中。女兒不忍心在家吃閑飯,有時就和女伴們出去做點揀炭塊兒挖野菜割草拾莊稼的活。正是麥黃時節,聽說走幾十裏就有割麥子的大隊,根香就相邀了兩個女伴於昨日早晨出發去拾麥穗。天黑都沒回來,父母就擔心。根香媽就埋怨天厚不該叫女兒出去。天厚隻管歎息,坐臥不安。第二天傍晌午時,跑來一個與根香同往的女伴,支支吾吾說昨日揀麥穗時和根香走散了,不知她去了哪兒。

其實這是撒謊。三個女子昨日沿汾河往上走了五六十裏路,才遇上一片收麥子的田地。那片麥子靠泉水灌溉,長得粒飽穗大,女子們見了興奮不已!社員們爭先恐後搶著收割,不像給自家幹活認真,割過的地裏就橫七豎八丟的到處是麥穗,根香們不一會兒就一人揀了半口袋。過來一個背槍的民兵黑著臉訓斥他們:“膽子不小哇,誰叫你們來的?大隊有規定,外人一律不準拾。全給我倒下!”三個女子怔怔地望著民兵誰也舍不得倒。“聽見了嗎?全倒下!不然我把你們捆到大隊部去!”根香就給民兵訴說她們三甲營大隊如何苦如何窮、地如何堿荒了、家家如何討吃要飯……說著說著聲淚俱下,那兩個女子也跟著嗚嗚啼哭。民兵後生的心被說軟了,但堅持要她們把拾的麥穗倒下,說等一會兒我們的人拾過你們再拾。仨人空手坐在驕陽似火的地頭等著。一大群學生娃果然開進麥地,他們在老師的指揮下,像打仗一樣站成橫排,一壟不拉地齊齊往過拾。學生娃拾過第一遍,根香們才下地拾第二遍。整整一後晌,肚子餓得咕咕叫,水也不敢喝一口,直到天漆黑,一人拾了滿滿兩大提包。盡管腰酸腿困、脖子脊背曬得生疼,但她們心裏是愉快的。當日回不去了,仨女子在一個村的小學教室裏湊合了一夜,天亮就往回走。寬寬的汾河隻在當間兒流著一股小水,像一條幹河。水麵上用木板搭著一座窄窄的橋。女子們說說笑笑過橋,就忽然傳來轟隆隆像打雷一樣的聲音,往天上瞅,晴空萬裏。是啥聲響?她們感到奇怪。根香朝上遊望去,可嚇壞了!一人多高的水頭齊愣愣地像抬起前爪撲食的猛虎凶狂地呼嘯著向下移動,速度極快。“快跑!”根香一聲大喊,三人撒丫子便跑!她們下了橋一口氣衝過長長的河灘。剛爬上河岸,凶猛的洪水翻滾咆哮著就來到腳下。她們腿肚子都嚇軟了,一屁股坐在圪針窩裏大口地喘氣,根香帶的那倆女子鞋都跑掉了。她們瞅著一河罕見的大水越想越後怕,脊梁骨直冒涼氣兒!歇一陣緩過勁兒來,各自背上麥穗就要起身。根香的提包最大最鼓,胸前背後各一個,中間用小手絹捆紮連接騎在肩上。也是該出事,背好了你走就行了,她偏要顛兩下,這一顛小手絹脫扣,前後兩個提包同時落地。她先顧揀前邊的了,後邊的一個就順坡滾進河裏。

“啊呀,我的包!”

她尖叫著便下坡去撈。提包沒有馬上被激浪吞沒,而是貼著岸緩緩漂流,根香緊追不舍彎腰伸臂勾提包。“根香,快上來!”“別要了,太危險!”那是一包來之不易的麥穗啊!爹媽見了會有多高興!她咋舍得白白扔掉?她不聽夥伴們的勸告,一心要把辛苦的果實奪回來。她喜上眉梢,眼看要捉住提包的角角,身子的傾斜度也就更大。說時遲那時快,一排激浪湧來,就把她拍進湍流中!她的身子再不能由自個了,遂著一聲聲淒厲的呼喊,很快被裹卷到浩浩蕩蕩的波濤裏。倆女子站在岸上拚命地呐喊,眼睜睜望著河裏的同伴越流越遠,一個個都嚇癱了。她倆對著河哭嚎了很長時間,嗓子哭啞了,眼窩哭腫了,才背上包心驚肉跳地往回走。一路上兩人商量咋樣和根香家裏說。商量來商量去不敢實情相告,就編了一個謊。

根香爹媽信以為真。想,既然失散了,前晌回不來,後晌必定能回來。可是等了一後晌也不見人。突然有鄰居進家,說是汾河漲水,牛灣閘的鎖柱撈了一個死女子,像你家根香。一下就炸了鍋!天厚婆姨立馬哭得死去活來,要尋死上吊。天厚還較為理智,但心裏也苦不堪言!死女子真要是根香,他不敢相信自己將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勸老婆:“別哭了好不好,這事情還沒鬧清哩,你倒當真了!”根香媽淚流滿麵說:“肯定是咱女子,要不到現在還沒音信呀!根香要是走了我也不活了哇!嗚……”“你在家等著,我先去老六家看看再說。”天厚將老媽叫來看住婆姨,就風風火火去了牛灣閘。

傳言是不可信的,根香並沒有死。她的魂兒在閻王殿遛了一遭又回到陽間。她也幸虧遇上鎖柱這樣水性好又極富同情心的人。她被撈上岸已呼吸全無與死人無二,鎖柱多了個心眼,摸摸女子心窩尚有餘熱,便抬起她的肚腹讓她頭朝下往出空水,黃湯湯從女子的嘴鼻裏咕嘟咕嘟冒了一陣,他就放平她的身體按住她的胸部做人工呼吸。漸漸地女子鼻孔裏有了一絲氣息!救活一個人的命,他有說不出的高興!圍觀的人都不相信女子能活,他卻將她背回了家。柳葉更是菩薩心腸,聽兒子一說情況,趕緊將女子放在炕上掐人中按合穀撲拉肚子,折騰到半後晌女子的呼吸漸漸走勻。母子倆又給女子熬薑湯,喂稀飯,緊著忙活。晚飯時河奎回到家裏,一見那女子就說:“這不是天厚的閨女嗎!”柳葉驚問:“你說是三甲營大隊潘主任家的?”河奎說:“是啊,沒錯。我見過她兩次。”鎖柱說:“潘主任的女子咋能掉到汾河裏,日了怪了!”柳葉說:“他爹,你快去給人家報個信兒,別叫人家著急。”“行,我這就去。”河奎一出家門,就遇上著著急急的天厚趕來,“你來了就好,我正要去找你呐!”天厚急問:“是不是我那女子……”“不是是啥,快進去看吧!”這位主任像丟了魂兒一般,馬上癱坐在地嚎啕起來,聲如老牛吼:“我的香兒娃,你好狠心啊,你為啥要撇下你爹媽呀……”河奎莫名其妙地瞅著他,“天厚,你這是咋的啦?你女子又沒死,嚎球啥?”天厚不敢相信地:“啥,沒死?”“誰跟你說死了,你進去看看!”天厚爬起來踉踉蹌蹌跑進屋,見到炕上的女兒就撲過去,“香兒,香兒!”剛剛蘇醒過來的根香微微睜開眼望著父親,臉上無任何表情,她還沒力氣說話。天厚疼愛地撫摸著女兒慘白的臉麵、沾著黃泥的頭發,淚水叭嗒嗒就落在女兒胸前。柳葉把鎖柱如何撈根香又如何救她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天厚就噗通跪在柳葉麵前,“六嫂,謝謝你們啊!你們救了根香就是救了我們全家的命,我潘天厚真不知咋樣報答你們呀!”河奎說:“鄰裏鄉親的說這些幹啥,快起來吧!”鎖柱就把天厚攙扶起來,遞給他一支煙抽。柳葉說:“我一輩子就喜歡個姑娘,可咱命裏沒有。這女子長得挺親,你要願意,就叫她認我個幹媽吧!”天厚坐在炕沿吸口煙說:“這沒問題!”河奎說:“嗨,認幹閨女還不如認兒媳婦呢,正好我家鎖柱還打光棍著哩。”柳葉說:“你胡說啥呀!”天厚說:“你別說嫂子,我還真想跟你們家結門親哩!我就衝著河奎兄的人品。再說,根香死裏逃生,隻當揀了一條命,也算鎖柱娃沒有白救她一場。”河奎說:“我是跟你說笑話哩,你倒當真了。婚姻之事還是讓娃們作主吧!”天厚說:“河奎兄,這事我能作主,咱們就一言為定!”柳葉說:“別這樣他叔,顯得我們圖報答似的。還是回去和弟妹商量商量再說吧!”“對,我得趕快回去一趟,她媽還在家哭得要死要活的鬧哩!”說完站起身交待了幾句就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