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上的汾河八大墊都是秋後陸續構築,按事先議定的水程依次灌溉,直至翌年清明後三日,最後一墊必須砍墊放水,以滿足下遊之用。中間一段月份汾河中遊就再無一座攔河大墊。因此,八大墊不但每次構築時都要耗費大量時間人力財力;而且每年隻能冬澆或春澆一次,並不能解決農業上的全部用水。再加上限於固定水程,上遊大墊一築,河水即告斷流,下遊用水就成了問題,糾紛遂之不斷發生。民國初年就有人提出修建現代鐵壩。它不僅可免去每年一次的築墊費用,與土墊比較起來,放堵隨意,開閉自由,上遊灌溉又不影響下遊用水,爭端自然消失;而且灌溉麵積將大大增加。八大墊每年隻能澆四十餘萬畝土地,鐵壩建成可增至一百萬畝以上。在灌區人民的強烈呼籲及各方人士的積極推動下,由當時的閻錫山政府出麵、召集受益的縣份籌資,於1930年在清源縣長頭村建成第一鐵壩。於1933年在平遙縣南良莊建成第二鐵壩。計劃中的另一鐵壩因地方紳士對壩址意見不一,爭界不決,無法動工,遂擱置未建。兩個鐵壩都是用混凝土構築壩基壩墩,建若幹閘孔,安裝鋼軌、閘板、起閘機,半機械操作。閘板是用三角鐵包木板或全用鐵板做成,故稱鐵壩。因解決不了洪水泥沙的淤積問題,第一鐵壩的河床逐年增高,於1935年逼得河水改道,鐵壩棄置一旁,不能再用。第二鐵壩也用了沒幾年,洪水就掏壞了翼牆截水牆,並將大部海墁與閘底淘通,發生漏水,遂停止使用。1937年日寇入侵,鐵壩由於戰亂更無人問津。機器閘板房屋器材也被匪徒拆毀盜賣一空。汾河裏就又開始築起了八大墊。剛一解放,省人民政府就撥款修複兩座鐵壩,將第一鐵壩更名為汾河二壩,第二鐵壩更名為汾河三壩。並組建了汾河水利灌溉局專管汾河灌溉事業。鑒於兩壩的基礎有問題,治表不治本,幾乎年年修年年壞。投資不小,見效不大。這也成為汾灌局最頭疼的事。已經給省裏打了報告,從根本上改建二、三壩,據說同意了,但一直沒有下文。
就在上個月發洪水的那次,二壩又有兩個壩墩陷落。一個多月尚未修複。抗旱的關鍵時刻出此問題,汾灌局的頭兒們一個個都像屁股上著了火。他們把有關人員集中到二壩渠首召開現場辦公會,商討如何加快修複進度,盡早蓄水抗旱。正題還沒討論完,工程科副科長秦雙錄就斜插一杠:“我提個意見,有的縣無視汾灌局領導,擅自決定在汾河裏攔水築墊,這還有沒有王法?我們應該立即製止這種行為!”人們就附和,“對,讓他們停工!”“作土墊加大了河流的泥沙量,這是不能允許的。”“主要是影響下遊用水,三壩已經提出意見。”也有不同的聲音,“處於特殊時期,我看就睜一眼閉一眼算了。你給人家送不上水,人家自己組織勞力自己花上錢幹應該說是好事,為什麼要阻止人家!”有人反駁,“每個縣都在汾河裏築起墊來,不亂套了!”……朱局長趕緊壓陣,“好啦好啦,這件事不用爭了。天濟墊事先經過省裏領導點頭,我們本來是不同意的。既然生米已做成熟飯,就不用再去幹涉了,隻是要給他規定個期限。我們還是書歸正傳吧!”瘦幹猴兒科長又說:“築墊我們可以不管,但我們的人還是要管。我建議立即將熊河奎調回。他去幫人家築墊跟誰打招呼了?這個人一貫拗上,目無組織,自行其是,必須嚴加管理!”沒有任何一位局長在這個問題上表態。
然而,數天後熊河奎接到一張紙條,上寫:“河奎同誌,因工作需要,請你馬上離開天濟墊,回到閘上堅守崗位。切切此囑!”後邊蓋著汾灌局的大戳。正在工地上忙得焦頭爛額的河奎請人念過紙條就火冒三丈,罵道:“操你娘的,讓我回閘上做啥?這不故意拿我開葷嘛!”三把兩下將紙條撕成碎片。他想,又是朱恒這鬼踩我腳後跟,我怕你個鳥!你能把我的求咬了?他該幹啥還幹啥,忙起來就把這事忘了。可是有人沒忘,天濟墊作成以後,局裏給他記了個“警告”處分。理由是抗拒領導指示。從紙條到處分朱恒並不知曉,是分管組織人事的一位書記辦的。朱恒後來得知此事已經不好挽回。但他心裏清楚,又欠了老夥計一筆。說起來好笑,一個連正式職工都不是的編外人員你給人家記什麼處分?管什麼用?也別這麼說,關鍵時刻還真頂用!往後的幾次討論轉正工人指標時熊河奎都是因為這個小小“警告”而未能入圍。遺憾而可悲的是熊老六背著這個黑鍋自己卻渾然不覺。當然這是後話了。
築墊進展順利。由於熊老六的精心安排部署和強有力的督工,第十天的下午龍口兩端的正墊和虎尾墊全部完成。這個速度在河奎指揮作墊的曆史上是破紀錄的!因此他的心情非常之好。他跟各公社大隊的領班一商量,決定連夜合龍,以兌現在王縣長麵前誇下的海口:十天截流。他將麵臨著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夜。
河奎回到家裏吃了一頓晚飯,好為夜戰填實肚子。柳葉知道今晚合龍,叫兒子出去打了一斤酒,專門做了兩個菜,一個炒雞蛋,一個蒜拌茄子。鎖柱的身體也基本養好,前幾天他去縣銀行變賣了母親的金銀首飾,全家人暫時不用為吃飯發愁了。柳葉給河奎拿了一個酒盅,河奎說:“不用這小把戲,倒得麻煩,還是碗喝得痛快!取倆碗,給鎖柱一個。”坐在爹對麵的鎖柱說:“我不喝,爹。”河奎說:“別裝老實,我還不知道你是個酒鬼。來,今兒爹高興,咱父子倆把這瓶酒交待了。”鎖柱愛喝酒,但從來不當著父親的麵喝。事情就這麼巧,頭回跟爹坐在一起喝的竟然是訣別酒,這大約是老天爺為的不留下遺憾。河奎給一人碗裏倒了多半碗酒,父子倆邊喝邊吃,說著築墊的開心事。根香坐在一旁看他倆歡喜的樣子,感受到家的和諧與溫馨。一種很少上心的父愛感覺,遂著酒精注入血管,在鎖柱的周身蔓衍。柳葉端上來兩碗裹皮麵,給父子倆一人一碗,“他爹,聽閘上的人說,汾灌局不讓你去作墊,就沒人告你?”河奎接過麵碗,上著調合,“我知道。這幫鬼孫子心眼都長到了背上,寧叫水白白流走,就是不想叫人家築墊。做下半拉子活我給人家撂下算啥?咳,我算看透了,共產黨的幹部好人多,歹人也不少!”柳葉說:“你少胡說八道!”河奎笑笑,“我這是在家裏亂侃哩,在外麵說這些幹啥!”鎖柱說:“爹,聽說作墊合龍挺緊張的?”河奎說:“是呀,合龍最關鍵。今晚跟我去幹活吧,順便也見識見識,以後怕沒有機會了,不遇上大旱,誰還做土墊!”柳葉勸道:“柱兒,你身子還虛,別去。”鎖柱說:“沒事,我去吧!”根香說:“做活時小心點。”鎖柱說:“我知道。”父子倆一吃完飯,就直奔工地。
所有參戰的人都上陣了。人們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搏,成功與否就看今夜了,所以都幹得十分賣力十分認真。上弦月當空,灑下明晃晃的銀輝。清涼的夜風沿著河道嗖嗖地吹來。這給夜戰的民工創造了舒適的環境氣氛。河水好象有意助興,呼啦啦地比往日大了許多,同時也增加了合龍的難度。河奎聽著增大的流量心中平添了一份愁緒。他提著一盞馬燈跑來跑去跑上跑下指揮著人們集土的集土,打椿的打椿,梆橫梁的梆橫梁,緝葦席的緝葦席,夜澆半的時候,龍口兩側的墩子均已裝便當。接下來是在龍口的激流中打椿數排,作成牛槽;然後將懸在牛槽上首的席簾放入水中,攔截激流,趁水快要斷流時,將兩麵事先準備好的土山迅速填入牛槽空間,一層一層夯實,合龍就大功告成。最後這一步驟最關鍵最重要也最容易出問題,因此河奎操心也就最大。他站在龍口一側的土坡上,死盯著打椿的人們。這是合龍中最苦最險的活兒,要選身強力壯人又機靈的棒後生去幹。鎖柱自結婚以後體力消耗過大,加之前不久祈雨扮了一次罪人,身子仍比較虛弱。本不應幹這種營生;可他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在這一點上或許是繼承了父親的稟性,幹活舍身,好出風頭,愛往風頭浪尖上闖;第一次參加築墊又不甘落後,就自報奮勇上了陣。打椿時他立在最險要的地方,豁上了全身的力氣,打著打著就自感力不從心,腿肚子發軟。熊河奎望見兒子幹活是那麼舍身賣命,朦朧的月光下一付魁偉大漢英武不羈的樣子,心中甚感得意與自豪:不愧是老六家的後代!一排排椿打下去,鎖柱就眼冒金星,上氣不接下氣,覺著身子晃忽,不由自主。空中的彎月變成好幾十個,瞅見龍口湍急的流水便腦袋發暈。就在往下放席簾的當兒,他的右腳一打滑,上身撲倒,整個身體就掉進龍口的激流當中。
“啊!鎖柱掉下去了!”
不知是誰大喊一句,聲音十分恐怖。整個工地都停止了動作,空氣在瞬間凝固。人們當下都傻了,不知該咋辦。其實熊河奎清清楚楚看見兒子栽了下去,那一刹那他的心像猛地被人揪掉一般。然而他的頭腦還保持清醒,假如放下緊張作業的工程先去救人,不僅合龍必敗,這次築墊也會前功盡棄!到那時他將沒臉向王縣長交待,更沒臉向正被旱情折磨的受益區的廣大百姓交待!那過程絕沒超過三秒鍾。他便像怒獅一般吼叫起來,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操你娘的,不做活等啥?快下手幹呐!媽的,都聾啦……”他叫喚著搬起一袋土就扔進龍口,“快幹!快幹!你他媽楞啥……”他發瘋了,踢這個一腳,捅那個一拳,“對麵的人,快點幹!日你娘的,等死呀……”人們在他的逼迫下迅速往龍口裏填土,默默地各幹其事,誰也沒有一句話。潘天厚呼天嗆地奔過來撲倒在河奎腳下,抱住河奎的雙腿哭道:“老六,你不要你的兒子啦?你……”“去你媽的!”河奎一腳將天厚踹了個仰麵朝天。許多許多做工的人都流下了眼淚,漸漸地工地上形成悶雷似地嚎啕,聲音蓋過了汾河衝擊龍口的洶湧咆哮。老六眼睜睜看著兒子被埋進土墊。
奶奶說:“我心裏真恨他!他雖然已經過世,但至今我饒不了他這件事!”
柳葉聽說兒子出事,心疼地當下就昏死過去。醒過來就時哭時笑,不斷地說胡話。看見有人進家,就哈哈哈地迎上前去拉著人家的手說:“柱兒啊,你可回來了,媽想死你了……”說個沒完沒了。人家一起身,她就拽住人家的胳膊又哭又叫,“柱兒,你別走!別離開你媽!你這個沒良心的兒,你為啥要撇下你媽呀……”這種樣子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根香哭腫了眼,哭啞了嗓,接下來就跟木頭人一般。熊河奎躺在炕上好幾天沒有一句話,誰來了也不答理。潘天厚兩口就住在親家家裏,勸了這個勸那個,裏裏外外作照應。縣裏考慮到熊河奎是為保築墊成功才大義滅親,所以就著人給鎖柱木雕了一個假身,然後裝進棺材,將他埋在封樂村熊家祖墳。操辦葬禮的一切費用由縣水利局支出,另外還給了河奎家一筆數目不算大的撫恤金。這雖說是一種安慰,但哪裏能撫平老六失去兒子在心靈上造成的巨大悲痛與創傷?再加上各種輿論對他的誣蔑及傷害就更使他的痛苦雪上加霜。
鎖柱的死震驚了汾河沿岸的城鎮鄉村,它作為一條最熱門的新聞在社會上引起了各種反應。當然大多數人都敬佩熊老六舍己為公的英豪之氣、大義凜然的錚錚鐵骨;但也有不少說法讓人聽了為之瞠目。牛灣大隊的杜狗義逢人便講,“熊老六是個家敗鬼,他得罪了龍王爺不倒灶才日了怪哩!龍王早就托夢於我,說要收他家人的命,瞅著吧,他家還有好戲看哩。”也有人說,鎖柱在汾河裏撈了個媳婦,這是跟河妖爭色搶食,河妖能饒了他?遲早有這麼一下。還有人說,老六家都是野種,野種就沾著野性,那老家夥是故意把兒子害死的。外人說什麼熊河奎尚能理解,最讓他接受不了的是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睜著眼說瞎話。柳葉就指著他鼻子罵他,“你這個絕骨頭,你就是想要兒子的命,他不死你不趁心!人家誰像你這樣無情無義……”內疚與蒙冤的雙向襲擊一下子搬倒了這條硬漢。他終日焦眉苦臉萎靡不振沉默寡語,人整個變了樣子,顯得老了許多。一向我行我素不愛為自個辯解的性子卻依然如舊,他寧可把苦憋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