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西藏賦〉校注》
和寧為蒙古鑲黃旗人,完全接受中原傳統文化的教育,深研經書,於《易》理探究尤深。然而在他的學問和思想方麵最值得稱讚的還不在這裏。我以為在他身上可以看出明末清初顧炎武和乾道間思想家林則徐、魏源的一些思想特征。顧炎武參加抗清活動失敗後離鄉北遊,往來於魯、燕、晉、陝、豫諸省,遍曆關塞,實地考察,搜集資料,訪學問友,著之於書,以為後世守華夏故土之資。他一生強調學以經世,自一身以至天下國家之事,都應探究原委,提出“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而已”(《日知錄·卷十三》)。顧炎武的思想雖起於明亡、滿清入主中原,但無論其思想還是具體做法,都對嘉道間西方列強覬覦中國之際的思想家林則徐、魏源等以影響。可以說,林則徐、魏源等在新的愛國觀念上繼承和弘揚了顧炎武的思想精神。林則徐任湖廣總督、兩廣總督期間厲行禁煙、整頓海防。而被誣陷革職、發配伊犁後,曾自費備斧資到南疆查勘墾田,遍曆八城,寫了《回疆竹枝詞三十首》,其中不時嵌用維吾爾語,生動地描繪南疆的民族風情。魏源在兩江總督幕中曾參與浙東抗英鬥爭,因中英《南京條約》的簽訂,感憤而著《聖武記》,並受林則徐的委托編《海國圖誌》。和寧生當乾嘉之際,卻並不同於很多乾嘉派學者隻注意傳世文獻的考訂,而是留意於現實,關心民生、思考邊疆防務、民族和睦等。他在西藏八年,曾多次赴前後藏巡防;刻印了《西藏誌》,參與編撰了《衛藏通誌》、《回疆通誌》、《三州輯略》、《續水經》、《藩疆覽要》等。他詩才甚高,而“詩述諸邊風土,可補輿圖之闕”(符葆森《國朝正雅集》)。可以說,他更早地將顧炎武的學術精神體現於新的邊疆開發與防衛的思想之中,體現於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之中。而他的一篇《西藏賦》,更使他彪炳於文學史冊。
《西藏賦》用了漢大賦中最典型的體式“騁辭大賦”的形式。騁辭大賦成熟和興盛於漢代,不是沒有原因的,它是統一、強盛的大漢帝國積極上進的時代精神的體現。和寧不是一時興來,一般地表現某一景觀或某一場麵,或抒發某一個人感懷。從《西藏賦》的內容,可以看出作者體現在這一鴻篇巨製中的用心,他要內地的人更多地了解西藏、熟悉西藏,為內地人士到西藏提供一個帶有藝術感染力的“遍覽”材料。全賦依次介紹了首府拉薩,介紹了西藏的山川河流,介紹了自西向東的重要程站及路途情況。而作者隨文自注的方式,更體現著這一用心。
《西藏賦》在材料的選擇及詳略輕重的掌握上,也表現出一位卓越思想家的水平。如其中寫到西藏佛教時說:
其寺則兩昭建自唐朝,豐碑矗矗;萬善興於公主,古柳娟娟。
佛教在西藏無論從政治、經濟、文化、教育、民俗等哪一個方麵說,都起著主導作用,滲透在西藏社會不同階層的各個方麵。如何寫西藏的佛教,從何下筆,寫哪些方麵,一百人會有一百樣寫法,而和寧的這四句,可抵得住很多宏文麗辭。一般學者認為佛教的傳入西藏,自鬆讚幹布(617?—650?)的曾祖父時期(相當於中原南北朝時期的梁代)便已開始。而在西藏的興起,則在鬆讚幹布之時。鬆讚幹布平定內亂,兼並孫波、羊同等部,定都邏些(今拉薩),建立官製、軍製,製定法律,劃分行政區,統一度量衡和課稅製度。他迎娶了文成公主和尺尊公主,兩位公主各帶了一尊佛像,因而修了大昭寺、小昭寺,派子弟入長安學習漢文化和生產知識。賦中點出“唐朝”,是特別指出文成公主在發展文化和導人向善方麵的曆史功績。
關於賦的內容的分析,《〈西藏賦〉校注·前言》中有詳細論述,這裏不多說。我這裏主要談兩點。
一、作者麵對這個前人未曾涉獵過的題材,無現成的語料,缺乏可以隨意聯係的意象關係,但仍然能自由奔放地駕馭語言,生動形象地為讀者展現了一幅幅奇異美麗的畫麵。所謂“合纂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西京雜記卷二》)。此賦完全地體現出了傳統賦的風味,有不少段落行文輕巧靈動,充滿了詩情畫意。如:
若夫達賴之居於布達拉也,豐冠山之層碉,奧轉螺之架閣。浩劫盤空,埤堄錯落。路轉千迷之道,心入摩提;人登百丈之梯,神棲般若。妙高峰頂,遠著聲聞;離垢幢前,近銷魔惡。
又如:“填海架梁,西開梵宇;背山起閣,東望雲天。”“沙明遠岸,雪冒連岡。智水環流,浪紆徐而練淨;幻峰囿野,形峛崺以綿長。”由這幾節文字即可以看出《西藏賦》富麗的文采與宏達的氣派。它無“假象過大”、“逸辭過壯”、“辯言過理”、“麗靡過美”之病。正是劉勰所謂“鋪采摛文,體物寫誌”(《文心雕龍·詮賦》),真正地寫出了作者之“誌”。
二、這篇賦在體製上學習謝靈運的《山居賦》,而且篇幅比《山居賦》更為宏大(《山居賦》並注約8800字)。但《山居賦》隻是寫了他的始寧莊園,莊園中的田地山川、河流湖泊、蟲魚鳥獸之景、漁獵耕牧之樂等等,表達了因祖蔭承受這份私產的快樂,抵消著由於辭官歸隱造成的失意,多少體現著對重新被起用的願望。作者對此祖業的留戀,反映著潛意識中對失去它的擔心。而和寧的《西藏賦》卻是真正的大胸懷、大手筆,是從國家的安定、和睦方麵立意,體現著對多民族文化的認同、讚賞,以及對大清帝國廣闊地域與奇異多彩文化的自豪。謝靈運為自己的《山居賦》作注,僅僅是為了對他這個廣大莊園中的記載做得更加詳細,就像有的人將自家馬上要失去之物先照相留影以便將來緬懷回味或認領,而和寧為《西藏賦》作注,則一是因為內地到過西藏的人少,賦限於體製及語言特征不能詳述,二是因為其中有些山名、水名等出於藏語的音譯,不加注不明其本意,會顯得幹枯無味。可以說,和寧在這篇賦的體製選擇和藝術構思上是很動了腦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