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十六歲的補習教師(2 / 3)

然而若是我對你說我愛你,

誰知道,藍眼睛棕色頭發的人,你要說什麼?

瑪妮雅在抄錄這樣的詩句時一定很小心,並且心裏一定不肯承認喜歡這些詩。她的那頭短發不但表現不出她的個性,反而使她顯得特別孩子氣,像一個幼稚的小女孩。她愛同朋友討論阿斯尼克的詩,這位詩人的作品得自於異乎尋常的靈感,詩作熱情奔放,很有一番鼓動作用:

找真理所發出來的清晰的光,

找那不知道的新路……

即使人們的眼光現在更敏銳,

他們仍能看到神聖的奇跡……

每個時期都有它自己的夢想,

那你就拋棄昨天的空想吧。

拿起知識的火炬,

在幾世紀的工作中去作出一種新成績,

並且建築一座未來的宮殿……

她把一張她和布羅妮雅的照片送給一個朋友,上麵有明確的題詞:

給一個理想的實證論者——兩個實證的理想

主義者贈。

布羅妮雅和瑪妮雅每當聽哥哥講起大學生活中那些激動人心的故事,就羨慕得不得了,她們也夢想上大學。如果要進一步深造,就一定要離開波蘭到外國學習,但是錢從哪裏來呢?靠教半盧布一小時的課是無法很快地積蓄起一筆錢的。這令天性慷慨的瑪妮雅十分的憂傷。她覺得對布羅妮雅的前途負有責任,因為自從布羅妮雅離開中學後,就把一切煩心的家務活兒都攬過去了,她想方設法地購買食物、配食譜、指揮作蜜餞等,簡直成了一個家庭主婦。瑪妮雅知道姐姐的痛苦,誰甘心隻是作為家庭主婦而活著呢,姐姐心裏最大的願望是到巴黎求學,學習醫學,然後再回到波蘭的鄉間開業,她已經辛辛苦苦地節省出一筆錢了,可是要攢夠出國求學的費用還需要很長的時間呀。姐姐那越來越明顯的焦心和沮喪令瑪妮雅時刻都替姐姐憂慮。她愛姐姐,因為自從母親去世後,是布羅妮雅給了她像母親一般的照顧,她們姐妹倆最親近。她們的天性真是相得益彰,姐姐的處事才識和經驗令瑪妮雅折服,所以日常生活中的小問題她總是拿去請教姐姐。那個比較熱烈又比較膽小的妹妹,是布羅妮雅的年輕的非凡的伴侶,她有一種感恩的感覺,有一種負責的渺茫觀念,因此她的愛更為深厚。當她看到姐姐因求學不成而灰心喪氣、神情沮喪時,她立刻忘了自己的抱負,她把自己的雄心壯誌,自己上大學的願望放到了腦後,她要幫助姐姐。

那天,當布羅妮雅正算計她還缺多少錢時,瑪妮雅十分莊重地對她說:“布羅妮雅,我最近把整個事情都仔細地考慮過了,也跟父親談過,我想我已經有辦法了。”

“什麼辦法?”

“親愛的布羅妮雅,你自己儲蓄的那筆款子夠你在巴黎住多久?”

為了讓姐姐接受自己對她的幫助,瑪妮雅盡量把話說得小心委婉。

“夠我的旅費和大學裏一年的生活費用,可是醫科是要五年才能畢業的。”布羅妮雅很快地回答說,因為那些錢她差不多已數了1000次了。

“是啊,布羅妮雅,你應該知道像我們這樣一小時隻掙半盧布是永遠也不會達到目的的。”

“那你說怎麼辦呢?”

“怎麼辦!咱們倆要是各顧各人,那就誰都不能離開,而按照我的計劃,你秋天就可以乘火車走了。”

“瑪妮雅,你瘋了!”

“不,我都想好了,起先你可以先用你自己的錢,以後我會設法給你寄去一些,父親也會寄錢給你。同時,我還可以為自己攢些錢,等你當上醫生,那就輪到我走了,那時你再幫助我。”

布羅妮雅眼裏充滿了淚水,因為她懂得這個建議對瑪妮雅來說意味著什麼,但是她還是有一點不明白:“你怎麼能一麵養活自己一麵又幫助我,而且還能積攢下來錢呢?”

“噢,我當然有辦法了,我打算到一戶供給我膳宿而不用花錢的人家當家庭教師!這豈不是十全十美嗎?”

“我的小瑪妮雅,為什麼我就應該先走?你的天資這樣好,你應該先走,你很快就會成功的,隨後我再去。”

“傻姐姐,你真糊塗!你不是20歲了麼?可我才17歲,你已經等了許久了。我不急。年紀大的必須先走,等你開了業,你就可以往我身上撒金子了,再說,我已經拿定主意了,就這麼辦吧。”

布羅妮雅感動得再也說不出話,不是因為瑪妮雅為了她而選擇這種低下的職位,她們曾同樣低視過那些對於社會地位的偏見,而是因為自己的小妹妹為了讓自己立刻求學,而決定自己忍受這種毫不吸引人的職務,忍受著殘酷的等待。可愛的瑪妮雅!

於是在1885年9月的一個早晨,瑪妮雅在一個家庭女教師職業介紹所的前廳裏等待著,穿著一身她認為跟一個家庭女教師的身份很相稱的衣服,把已經長得很長的頭發攏得整整齊齊,讓人覺得她樸實、端莊,樣子的確像一個女教師。

她懷著緊張的心情朝那個坐在辦公桌後的胖女人走去,手裏緊緊地抓著她的畢業文憑和一些證明文件。

“您有什麼事,女士?”

“我想找一個女教師的位置。”

“你有證明文件麼?”

“我教過書。這是我的學生家長寫的證明函件,這是我的文憑。”

這個胖女人用內行的眼光仔細地審視著文件,然後抬起頭來頗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年輕的女子。

“你真的精通德語、俄語、法語、波蘭語及英語幾國文字嗎?”

“是的,不過我的英語稍差一點兒,但我絕對可以使我的學生達到官定考試所要求的水平。我在中學獲得過金獎章。”

“啊!你要什麼樣的待遇呢?”

“一年400盧布,並要供給膳宿。”

“好罷,一有機會,我會通知你的。”

“你的父母是什麼人?”

“我父親是中學教師。”

“好吧,我會調查的,不過,看上去你的年齡可不大呦。”

“我17歲,”瑪妮雅臉紅了,很快地加上一句,“不久就18歲了。”

這個女人以純正的“英文”寫出瑪妮雅的節略:“瑪妮雅·斯可羅多夫斯基,有很好的證明文件,有才幹。願得位置:女教師。薪金數目:400盧布一年。”

不久,瑪妮雅當上了家庭教師。她在1885年12月10日寫給她表姐的信中說:“我們分手後我過的是犯人的生活。我找到了一個位置,是在律師B家裏當教師。連我最恨的仇人我都不願意叫他住在這樣的地獄裏!結果我和B夫人的關係很冷淡,我甚至不能忍受下去了,就對她說明了,因為她對於我正如我對於她一樣‘親熱’,所以我們彼此極能了解。”

“他們當眾揮霍錢財,卻一連六個月不給我工錢,為了節省燈油,要求晚上不許看書。在人前,他們甜言蜜語,背後卻極盡汙蔑誹謗之能事,甚至連朋友也不放過,照樣把朋友說得一文不值,攻擊得體無完膚。”

“我在這裏學會了把人類認識得更深一點。我知道小說中所寫的人物都是真實的,一個人不跟被財富敗壞了品德的人交往是聰明的……”

一個不存絲毫惡意的人竟寫出這樣一段話,可見瑪妮雅當時的失望是多麼深重,她原來是多麼天真、多麼富於幻想啊,她以為隨便去一個富裕的波蘭家庭,就能遇見善良的家長、可愛的小孩。她準備去親近他們,愛護他們,可誰知會遇到這麼卑鄙的、完全自私的人。盡管以前在知識分子的圈裏也遇到過平庸的人,可也沒有像這裏的人那樣不顧體麵呀。在家裏她沒有聽到過無禮或粗鄙的話,家庭爭吵、刻薄的閑話,總使她感到十分驚怖。在這個富裕人家遇到蠢笨、小氣或粗俗的事的時候,瑪妮雅該是多麼驚異和反感啊。

B律師家給18歲的瑪妮雅打開了一道小門,讓她從門洞中瞥見了陰暗的一角,看到了社會和金錢的陰暗麵,也許正是她18歲的這些見識,使她日後在任何可以使她發財致富的機遇麵前都不至於財迷心竅。

瑪妮雅的才智和特長為什麼沒有早一些被人們發現呢?為什麼家裏的人允許她去當家庭女教師,而不送她到巴黎去讀書呢?原因在於瑪妮雅生活在一些非凡的人們中間,他們都有高尚的品質和敏捷的智力,哥哥姐姐都是拿到文憑和獎章的青年,他們和她一樣,都聰明、有誌氣而且熱心工作,所以這個未來的瑪麗·居裏並不顯得格外出色。在一個平庸的環境中,過人的天賦很快就可以表現出來,可以引起驚訝和稱讚;可是在這一家,約瑟夫、布羅妮雅、海拉、瑪妮雅一起長大,彼此競爭著求學問,都富於能力和知識,當然沒有人——無論長幼——能從這些孩子身上看出一個人是偉大人物的征兆,沒有人被她那初現的光輝感動。沒有人想到瑪妮雅的本質會和她的哥哥姐姐們有所不同,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過。

她把自己與家人作比較的時候,謙遜得幾乎近於卑屈。但是在她的新職務把她引進一個資產階級家庭的時候,她的優越性就光芒四射了,連她自己也看到了這種光芒。這個少女把門第和財富看得毫無價值,她從來不羨慕這些,對於自己的出身和所受的教育卻引以為自豪。在她對一些雇主的批評中,時常流露出來一種輕蔑的態度和一種天真的驕傲。

瑪妮雅第一次做家庭女教師得來的經驗,不隻是關於人類和關於“被財富毀了的人”的富有哲理的教訓,她還知道不久前她對布羅妮雅解釋過的計劃必須大加修改。

她本指望在華沙做事可以賺到數目可觀的一筆款子,就不必忍受痛苦遠走他鄉了。留在城裏,她能住在自己家附近,可以每天回去和父親談一會兒話,可以與流動大學裏的朋友來往。隻是有一點,她賺的錢不多可開銷也不少,她的工資每月零星支用,到了月終就所餘無幾,還必須預備資助布羅妮雅,因為布羅妮雅已經去了巴黎,並且老父親退休的日子也快到了,怎麼辦?要實現自己的計劃,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予以實行。兩三個星期以前,有人對她說過在鄉下當教師,報酬很優厚。她下定決心要徹底離開家裏,在窮鄉僻壤找個工作,在那種地方,她可以一文錢都不花,隻有這樣才能完成原定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