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娃娃剛剛蹦出山尖,水牛剛剛飲上第一口清水,女人早已收拾妥當了:小半鍋粥咕嚕咕嚕地冒著香氣;下蛋的母雞填飽了肚子,心安理得地溜達去了;地板的灰塵掃到門後那一角去了,連帶著桌椅櫥櫃也擦得雪亮;晾起來的衣服閑閑地嘀嗒著水珠……這一天,該幹的活兒已幹完了大半,女人站在靜靜的廳裏,手腳一時無處抓摸,顯得有些無措。一隻蠅子嗡嗡嗡地在眼前晃了晃,女人才回過神來,暗暗歎了口氣:真真天生的命賤,閑不得的。
忙活了大半輩子,現在女人終於可以像城裏人、年輕人那樣,在床上美美抱著被子,賴到日上中天。但苦慣了的身子偏偏安寧不下,躺在床板上烙餅似的難受。望著天邊的魚肚白爬起來,忙著忙著便舒坦了,這不是賤命麼?
這樣想著,她目光就遊移到牆上那張每天都要望上好幾眼的照片上。這張照片說明了她的命還是有福的。她的麵容頓時變得出奇的柔和,一個人麵對自己生命裏最寶貴的一切時,便是這種表情。照片裏有她的男人,她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婦,還有三個孫子,都甜甜地衝著她笑呢。哎喲,女人看著看著忍不住就咧開了嘴,眯上了眼,湊起了皺紋。她是村裏人公認的最有福氣的人,男人早年出外打工,一年半載回來一次。雖沒掙下金山銀山,但日子也越過越滋潤。她是一個好女人,守著老屋拉扯大兩個兒子,張羅著給他們娶下媳婦。如今,兒子們也像他爸那樣到外麵碰撞去了,算是有了點出息。兩年前,男人還回來搭建起這敞亮的新屋,她便看守起了這新屋子,每天算著男人和兒孫們回來團圓的日子。作為一個女人,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啪!隔壁傳來打孩子的聲音,接著是大人怒氣衝衝地責罵和孩子直了嗓門的號哭。女人又一激淩,才發現自個兒又愣神兒了。最近她總要愣神兒,有時傻子似的坐上半晌。這時,她聽著孩子的哭聲,覺得心窩裏暖暖的,有種親切的味道。以前,自個兒不是也忙得衣衫不整,毛躁得打罵孩子出氣嗎?現在竟想念那些苦日子,想著那樣忙亂竟是舒心的事了。
女人站起來,覺得屋子嫌大了些(孩子們出門外後,她常有這種感覺),轉了一圈。轉著轉著又轉到老木櫃前麵去了,她輕輕地翻開整齊的冬衣,移過幾本相冊,在箱子最底處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團火紅。因了這團火紅,她的眼睛在一瞬間有了光彩。女人把這團火紅輕輕放在平整的床上,平平地展開來。是一件精致的紅綢小襖。
女人輕輕籲了口氣,凝神審視起這件小襖,仿佛一個癡迷的藝術家欣賞自己心愛的藏品。這是女人一生最珍貴的收藏——紅嫁衣。家裏剩下女人一個人看家時,她每天都這樣把嫁衣拿出來、展開、凝視,再疊起來。這麼磨蹭著,太陽就向西邊歪下去,日子就變得滑溜一些。這日子也仿佛因了這回憶而變得鮮亮。
這麼多年了,嫁衣的顏色依然活脫脫地鮮,質地還是柔柔地軟著,難怪當年男人那樣喜歡呢。想到這兒,女人顯老的臉上居然現出了淡淡的紅暈。當年……當年她還俏著呢,出嫁那天穿上這小紅襖,淺淺地在腮邊抹了點胭脂,誰見了不是伸了拇指嘖嘖讚歎。那晚,男人看她的眼光便火辣辣的,輕輕地說:“這小襖穿在你身上有了靈氣,耐看……”女人井水般平靜的心撲通撲通地跳開了,揣了兔子似的安頓不下。一邊又羞愧不已:人都老了……
偶爾鄰裏來竄門,就是女人喜慶的日子。她願意張羅著忙轉著招待客人,並把她的紅嫁衣抖出來,與別人共同評論一番,回憶一番。她常捏著紅襖的腰身,歎道:“瞧瞧,多細的腰身,當年就那樣妥妥帖帖地裹著腰肢,現在不行啦。”然而,你可以聽出那歎氣裏是含著喜悅和驕傲的。這回憶是女人這一生唯一閃爍著的一顆星。
當女人最後一次撫平了紅襖上的褶皺,重新把它壓進箱底時,女人的一天就過去了。她無限柔情地望望牆上那幾張笑臉,心安理得地鑽進老被窩,安詳地合上眼皮。也許,今晚她又要做夢了。因為日子閑了,她的夢就多了。但她不夢見那些苦日子,她總夢到兒孫們朝著她笑,夢見她穿著紅嫁衣時,男人火辣辣的看著,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