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瑪又叫猴子尼瑪。小的時候不知怎麼怎麼的緣由坐到了火盆上,屁股烤冒了煙,油“滋滋”地冒到了肉的外麵,卵子烙得不是東西了。

“猴子尼瑪,這是你前世造的孽,長大了不要怨我們噢。”奶奶慢慢拽他燒得縮了一節的陰囊的係帶。“尼瑪,屁股是見不得人的東西,紅就紅了吧,誰都看不見。”

這個事情就是這樣,尼瑪屁股糟糕了,臉好得很,越長越帥,簡直像格薩爾王一樣。尼瑪的頭發卷得像海螺,胡子帶向上的彎鉤。他眼睛像鑲上去的,從哪個角度看都閃光。嘴唇的唇線也有好幾個彎,好得很哪。鼻子額頭都好得很。尼瑪到別人家串門,因為這個長相受到歡迎。這個村裏的人見到尼瑪,看看他的臉,再轉過去看看他下麵的屁股。屁股有褲子遮著也要看一看嘛,習慣了。

後來,尼瑪老了。前額的橫紋像用四根鐵絲勒出來的,兩腮一巴掌大的地方暗紅,酒燒的。嘴老了之後無端地咧著,笑的樣子。睡覺時也露齒,像泡在溫泉裏邊。尼瑪沒媳婦,他不想這個事。卵子的什麼線燒焦了,粘連了,和別的線合並了,斷了和女人的關係。省心啊,又省事。尼瑪坐在蒙古包門口,看年輕男女打鬧。他擠眼睛,鬧吧,像公羊和母羊,公老鼠和母老鼠,公蟲子和母蟲子。尼瑪用左手捋口,從上唇到下唇,再把下巴揪一下,嘴裏發出“咂”的一聲。

說尼瑪這一天上吐固勒吉山采藥。他向喇嘛確吉學會了找草藥的本領。采集不同石頭上不同的苔蘚。鹿尿的石頭、狼尿的石頭,石頭長的苔蘚治不一樣的病。比如半夜驚睡,或者一咳嗽有一股尿滋出來;還比方說,平時聾,挨罵的時候耳朵醒了。這一天,尼瑪到達吐固勒吉山頂的時候,天藍得快要沉下來了,泉水在石頭縫偷偷地往下流,山下的蒙古包像蘑菇一樣,有大有小。他要唱歌了,好,每次到山頂都唱一樣的歌:

……帶來鑽鼻的草香,

撥開呀人群哪朝裏邊看,

看什麼?有一匹棗騮馬儀表堂堂。

棗騮馬儀表堂堂,

帶我去東村尋找海棠。

他用嘶啞的、吸氣少而吐氣多,把氣吐盡的唱法唱歌。這是東部說書藝人的唱法。唱著,咦?還有一個聲音加進來。是的,尼瑪大聲唱,這個聲音有;尼瑪閉緊嘴唇不出聲,聲音還有:喔——,呀——,咦——,這是自己的回聲嗎?不會的。

過了很長時間,還是“呀——,喲——”,像有人用腳踩在黃鼬肚子上,從它肛門擠出的帶糞汁的屁音。難道狐狸也會唱歌?岩羊在唱歌嗎?

這個事情不好辦了,尼瑪找這個聲兒。他趴在石縫裏往下看,看到一個黃東西。

“噅——”沒有聲音。尼瑪扔石子,黃東西不動。是什麼……什麼呢?

尼瑪解開褲帶,朝下撒尿,嘩——橫著、豎著,再劃圓圈。

“喲、喲!”這是黃東西發出的聲音,人!“喲、喲”是蒙古話喊痛的詞語。他媽的!一個人怎麼能掉到這麼窄的地方?尼瑪把係在腰上的繩子順了下去。科爾沁諺語說“帶繩子的人是聰明的人”,說對了。

黃東西拽著繩子一點點爬出來,戴肩章和領花,是兵士,和張作霖穿黑衣服的兵士不一樣,帶鞘的刺刀在攔腰皮帶左邊,手槍在右邊,紅皮鞋的鞋帶一直係到腳腕子。

“塔拉哈日見、塔拉哈日見。”他鞠躬,再鞠躬。臉刮破了,腿肉露在外邊。

“噢,你到這裏麵幹什麼?”尼瑪問。

“我渴。”

“你怎麼會說蒙古語?”

兵士軟在了地上。

“這個人怎麼上來反而死了呢?”尼瑪摸他鼻子,有氣,抱起來,背他下山。背人和背羊一樣,正著背不行,倒著背。尼瑪抱著兵士的腳,兵士頭手下垂,往下走。後半截沒唱完的歌又唱著:

前邊呀傳過來好聽的梵唱,

聽得我一陣陣心明眼亮。

撥開呀人群哪朝裏邊看,

看什麼?有一尊金佛像閃閃發光。

金佛像閃閃發光,

明天上莫力廟早早上香。

回到家,尼瑪給兵士敷藥,用野豬肉熬粥喂他。兵士醒了,望著尼瑪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