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國棟
10年前,外公在南方少見的大雪中去世了。
那段日子,雪下得最動容了,我們江南人連下個毛毛細雨都心緒亂飛,滿腹惆悵,下了這麼大的雪,自然不同尋常。
那天我們家小孩子都哭了,原因是我們要玩雪人長輩不讓,外公死了,長輩心情大抵很壞,就給了他們一人一拳頭吧,我那時候正蹲著給雪人安裝胸部,被狠狠踢了一腳。我當時整個人就飛了出去,回頭的時候,隻看見這幫小孩子幸災樂禍的笑臉,我找不到肇事者,但是我看到表哥笑得那麼燦爛,心裏略知一二了。
所以送喪的時候我哭得最凶,雪花紛紛揚揚,好像有人在天空舞劍一般,把雲朵都剁碎了,然後它們就不高興地掉下來了。我屁股上火辣辣地痛,眼淚流過的臉頰被風一吹也很痛,走在我旁邊的表哥卻像是一個得勝的將軍一般將要綁在手臂上的小百花扣在了肩膀上,春風滿麵,於是我一刹那百感交集,有吟詩的衝動,但是那時候我才小學二年紀啊。就是覺得心裏堵著,隻想哭,所以說,眼淚就是詩,雨是天空的詩,而雪呢,是歌,走調的詩,不美,至少我對雪的印象大抵是這樣了,死了外公不說,我屁股上還被踹了一腳。
許多許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天堵在我心裏的那個東西叫做悲傷。
那天,我人都快哭虛脫了,我的喊叫聲夾雜在大人們的哭腔中特別突兀。舅舅、阿姨、姨夫、爸爸、媽媽都過來勸我,但是我吵著要外婆,他們說:“外婆在家裏呢。”
那天回家後,我就直接奔著外婆去了,我們那裏的民俗不流行擁抱什麼的,外婆隻是拉住了我,她說:“魂落客,小心別摔倒了。”“魂落客”是我們那裏的方言,大抵上長輩這樣叫晚輩,是很憐惜晚輩的的意思,就好比短命鬼,狗吃兒。
外婆指著那個已經模糊不成樣子的雪人問我,這是你弄的?
我看著外婆的眼睛,似乎是要讚揚我一般,我也說不清心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總覺得,很傷悲的人對待別人是寬慈一些的,就比如我,在學校裏被人欺負了,於是便對同桌很好,以換來一些用以自騙的溫暖。
於是我就用一種全部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方式狠狠點頭了。外婆看著我,然後搖搖頭走開了。我站在那裏想,外婆是什麼意思呢?那時候我才是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啊,大人的世界真的好難懂。
我還在凝神思考的時候,一個雪團飛了過來,正中我腦門,砸得我有點發暈,對於傷害我的人記憶尤其深刻,那天的背後毒手是我表哥,我表哥那時候也十來歲,瘦弱的樣子,成天以欺負我為樂。其實我覺得在那個年齡段我真的比我表哥強壯的,但是隻要有大人在,受了他欺負,我一定會放聲哭泣的。隻是今天我覺得大人們不一定會注意到這邊的一個女娃娃被欺負了,我得自己反抗。
我的表哥站在雪人旁邊,他有的是武器,而我呢,赤手空拳。
其實那時候我很害怕,我看了一眼大人們,他們送喪回來,在一個盤子裏洗手,是一種嚴肅的儀式,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情,外婆去灶膛做飯去了。外公的遺像在那邊淺淺地笑著。我覺得,今天此地,表哥做這樣的事情是不應該的。
我這樣想的時候,又一個雪團過來了,打在我肚子上,我自小知道男人都是很“賤”的,麵對他們的欺侮,如果你不奮起反抗,他們都會得寸進尺的。但是我四下沒有武器,隻有天空下著迷亂的雪,還好我冰雪聰明,電光石火之間,我就捂著肚子就蹲下了。表哥那時候的良心還沒有泯滅,或者說那時候他還會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負責,他看見我捂著肚子蹲下了連忙趕了過來,說時遲,那時快,我一拳頭就打在表哥的臉上了。這一拳頭包含了我對成人世界的不滿與迷惑,包含了我對外公離世的悲傷與難過,包含了我對自己聰明才智的肯定與驕傲,至於對表哥的憎恨都是其次的。
爾後的情景我可以詩意一點地去描述,瘦弱的表哥飛了出去,雪下得更緊了,落地有聲的那種,但是這樣的淒涼都不比我的表哥,他趴在地上,鼻子的血就流到了白色的雪上了,痛得連叫都不會叫了。
於是我就代替他叫喊起來了,快來啊,表哥摔倒了。快來啊,表哥摔倒了。
表哥的媽媽也就是我的舅媽第一個跑了過來,她看到表哥發抖的小身板,癱在雪地上,心都快碎了,舅媽看了一眼我,她也是冰雪聰明的女人,女人最懂女人,她自然知道她兒子即使摔倒了也不至於如此窘迫,但是她作為一個大人,即使知道期中原委,也不好發作,因為我們大抵上還有小孩子鬧著玩這一層作為保護傘。
可她心中積火難耐,必須要爆發出來,她隻得照著表哥的屁股狠狠打了下去,走路不會看嗎?魂落客,魂落客!
這裏我必須補充說明一下,我們這裏的鄉俗真正的是演繹了打是愛罵是親的真諦。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與男生鬧,把頭弄破了,回到家裏,以為我媽媽會好好安慰我,我特地把頭發扒開,給我媽媽看我受傷的頭皮,結果我遭到我媽媽了一陣毒打。最可怕的是,我媽打完我之後,留下了真誠的淚水,抱著我與我一起痛哭。這樣的場景讓我後怕不已,所以我把表哥打得落花流水,我媽媽最多罵我幾句,但是如果反之,我就要忍受雙重皮肉之苦。
我這裏回想著,大雪肆意飛舞著,舅媽盡情地打著,且還很有節奏感,打一下,表哥叫一聲,舅媽罵一句,周圍人看不下去了,我媽媽竟然直接過去了,幹什麼呢,小孩子鬧著玩呢。然後我媽轉頭對我吼到,看我回去收拾你!
舅媽這個時候已經抓起表哥了,她臉色冰冷地說了一句:“小孩子那麼壞的,也少見的。”
我媽咯咯地笑了:“哎,是我教養不好,你勿要怪小排。”小排是指小孩子的意思,我這裏是音譯,字麵應該是小牌。牌是牌位的意思吧。
舅媽不是等閑之輩,她掃了一下周圍,看男人們都躲進房間了,在我家,女人們之間吵架是很頻繁的,男人們就學會了一招,躲起來。
然後舅媽一推表哥,你也進去。
我媽媽卻沒有趕我走,我想,她是讓我學著點吧。
舅媽說:“小排曉得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