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中國人有一種特別學問,從遺傳性帶下來,水不能濡,火不能滅,叫做隻知利己,不知利他。揣摩純熟,養到功深的,就是於人有害。隻要於己有一絲的好處,且把良心歪到半邊,千方百計,竭力鑽謀,便像心如意了,還不住手。
廣東地方又有兩種普通學,一賭,二鴉片,人人皆知,人人皆喜,不知喪失多少生命,破敗多少人家。咳!這些人饒著不死,難道好不穿衣不吃飯麼?
距今六十年前,幹支也是乙巳,通商初定,虯髯碧眼,來者日多。買一瓶酒,幾個水果,都用整塊的金圓、銀圓,引的廣東人,便覺不入寶山,此生虛度。恰巧街頭巷底,忽然貼滿了古巴招工的長紅。先有幾個乖透頂,壞到底的,看在肚裏,趁勢爭先,想大大發注財源,這其間不知又拆散了若幹人家,斷送了若幹生命。他們並不放在心上,卻因此引出一班絕世的英雄,開出一座夢想不到的世界。
六十年後,重逢乙巳,忽然黃浦中,有三隻大輪船,九麵大紅獅旗,飛入口門,在他們也算是將功補過了。
原來廣東香山縣有座市鎮,名為澳門,在明朝便借給葡萄牙,後來久假不歸,反客為主,竟成了藏垢納汙的淵藪。有個著名財徒貝仁,內地犯事,逃到澳門,東鑽西闖,鬼混了兩三年。別無長進,隻相與幾個西洋人,學會一口咕裏咕嚕的西洋話。
乙巳元宵,到一處火樹銀花,見一人鮮衣華服,慶賀那良辰佳節。仁愁城深入,杖頭無錢,悶悶地信足所之。走進一家洋行,找到細崽房門,見是反鎖著,還當回家過節,翻身移步,已近大門,想一想,又找到廚房。卻見爐火通明,油香四溢,大司務七手八腳整理杯盤,三四個侍者穿梭價送出送進,都是忙不可當。見了仁喜道:\"今天在那裏?怎不來幫我們?\"仁問道:\"行裏請客麼?\"侍者道:\"美國郵船上來了一個洋人,叫做勃來格,家住古巴,說有整千萬家私,要在廣東招工去開荒墾地。這回沒工夫,停會兒細談罷。\"仁便搶著一碟一碟的望外送。
行東見他勤謹,也覺喜歡,對勃來格道:\"我薦給你的就是這人,明兒你到省城,便可帶往。他本是省裏人,情形熟悉,很可做你幫手的。\"仁見勃來格兩顴高聳,凶眼外露,拳粗於臂,手勁若鐵,倒覺有些害怕。勃來格相了仁一眼,說:\"這人倒頗伶俐,但是跟了我,一次違令,要吃十鞭,兩次違令,要吃百鞭!\"行主笑道:\"倘然三次,要加幾倍呢?\"勃來格嘻開一張大嘴,兩手作勢道:\"三次違令,便活活打死!\"行東哈哈大笑道:\"說玩話罷哩,沒有的事。貝仁,你不要怕,他是心直口快,極好伺候的。\"仁唯唯道是,那敢多說什麼。勃來格道:\"你今天便跟我去,我說的話,就是主說的話。你違了我,就是違主,無處得救。你可要小心!\"仁低聲下氣,回了兩聲\"是、是。\"等到席散,勃來格才將省中情形,詳詳細細問了一番,又同行主商量妥貼。
隔了十日,開一隻輪船,在虎門外拋錨下碇。仁引勃來格另坐小輪,到沙麵找所客棧,安頓行李,連夜刷印長紅,城裏城外,四處張貼。
廣東那時米薪昂貴,十有九人度日艱難,十有七人閑居失業,聽說古巴水土怎樣好,起居怎樣便當,工錢怎樣貴,東家怎樣和氣,章程怎樣完善,人人都動了心。隻是有的上有父母,不舍得兒子飄洋過海,去做小工。有的是下有妻子,尤其難舍難分,遠離鄉井。有的親戚朋友,苦口勸解道;\"此時傳聞之辭,雖覺動聽,但是人心難測。萬一將來所見不如所聞,上前不能,退後不得,不是自尋冤苦麼?\"因此人人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