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物是人非撫今吊古 形隨步換觸目傷心(1 / 2)

陳氏這時喜極而悲,對三麻子道:"真正感激,隻祝你享百年的長壽。"三麻子搖頭道:"我不要活一百八十歲,做討人嫌的老物,隻願從今以後,少擔些驚恐,少受此磨折,便是莫大幸福。"建威問道:"救你那個老者,現在古巴麼?"三麻子道:"他老人家住處,幽僻清靜,輕易無人能到,我臨走時,本意約他同行,他再三不肯,說土人同日人爭的政治上權利,繁華都府,軍興時雖不免玉石俱焚,荃孫同盡,我這裏決無妨礙,倒勸我也搬去住。我是驚弓的鳥兒,聞了弦聲,就覺心驚膽碎,隻好同他老人家別過了。"懷祖對建威道:"安土重遷,人情不免,不聽老者在古巴已有兩代麼?隨鄉為鄉,隻好得過且過了。胡大哥暫時別過,隔天再細談罷。"攜了建威,徑回艙中,浩然長歎道:"盛衰興亡,何代蔑有?這倒不足深論。隻恨我同種積衰至此,單曉得忍氣吞聲,不知道振筋挺脊。憑何因由,釀為習慣,兄台能道其詳否?"那時圖南也上來了,接口道:"我們中國人自私自利的心腸,超出於世界人種,隻消一身有絲毫私利,就拿全體來供犧牲,也都心甘情願。但看目前朱大哥同小兒的往事,不就是證據麼?"懷祖道:"下流社會,見目前不見將來,果真不免此弊,但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豈有圓顱方趾,全然沒些良心?但看那班工頭,到利害生死的關頭,一樣結盟聯會,互相提攜,至死不易其誌。像胡大哥後來見朱大哥脫難來歸,便殷勤接待,往返相偕,足見初時雖貪小利,也由不知彼中苛的情形,以致冒昧嚐試,並不是真肯以自己血肉,獻給別人做刀俎之物。若然讀書明理,上中社會的人物,自然更無此心了。"去非失笑道:"先生不知中國上中兩社會人,還比不上下流社會呢。"懷祖愕然道:"這是何說?"卻聽陳氏在問阿金道:"我正忘了,幾個大工頭後來怎樣?"阿金道:"老貝為喂狗不得法,連受幾頓毒打,第一個嗚呼哀哉。其餘感瘴,害病的害病,隻剩一個倪阿四,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走時已堪堪待死了。"陳氏不勝傷感。建威道:"自作孽,不可活,那些怙惡不悛的,何消去可憐他?去非兄所說的從何見來,我亦急於欲聞呢。"去非道:"中國上流的代表是官紳,中流的代表是士商。官呢,升官發財,是他的目的;鑽營傾軋,是他的手段。等到退歸林下,好的求田問舍,不好的便武斷鄉曲,侵吞公款,憑借越大,氣焰越盛。小小州縣的舉人、秀才,便是紳了。若到省會,固然無可作為,並且人數過多。此之所是,彼之所非,此有所黨,彼亦有所爭,總不肯同心同德,做一件有益的事。

因此虛名雖好,實權倒不及商人。那些商人呢,乘時捷足,爭先攘臂,是他的好處。同行嫉妒,互相貶抑,吞並了同類,倒便宜了外人,這是他的壞處。總而言之,私利的心盛,例無團體,團體一解,害公敗群之事,相因而至。倒不如下流社會,日謀一飽,夜謀一睡,混混沌沌,還不失赤子之本心。有大力量,大慈悲,當頭一棒,頂胸一椎,立地回悟,居然肯疾病相扶,痛癢相關,生死不相殘害,請問上中兩社會可做得到麼?"建威道:"凡事不可從一麵說,下流中有好人,何嚐沒有壞人?上中兩社會有壞人,何嚐沒有好人?即如所說團體這一層,拿抵約事來作證,一人高呼,萬眾響應。單就目前論,心何嚐不齊?誌何嚐不堅?可見我同種全體,並非不能團結,若然得機得法,幾十年和血吞牙,從此也漸漸揚眉吐氣了。"張氏是時也在旁聽,說道:"團體的散結,半屬男子,一半屬之女人。我聞姊姊說,中國女人十九都不識字讀書,既不識字讀書,單靠天生的知識,現世界上的事事物物,形形色色,那時包羅得盡?就不免牽製丈夫。做男子的內有牽製,外有困難,一身尚顧不過來,那裏能謀全群的公益?團體兩個字隻成紙上的名詞。就是抵約那件事,夜長夢多,正莫知所終哩。"圖南靠在一張椅上,拈須微笑道:"我亦雲然。"建威道:"君等所見,皆過去之中國,現在名氣日昌,女權逐漸回複,女教亦漸興起。不過處於幼稚時代,有斫喪便退,無斫喪便進,真正極危極險。那斫喪兩個字,不定要明侵暗阻,即如隻看壞處,不看好處,使人人誌衰氣頹,以為我同種已進了十八層阿鼻地獄,萬萬不能再上天堂享幸福。這便叫做斫喪。我輩不明白這個道理,倒也罷了,既然自負前知,提倡扶持,責任正是不輕呢。"懷祖道:"若輩各恃一理,都能抉透同種的病根,大約進則使人敬,退則便受人侮,危機一發,連毫厘都不可差的。"建威點頭道:"其然,將無同。"自此往複辨論,借船中做他們的議事堂,倒也頗不寂寞,阿金也長了許多見識。

船過錫蘭,懷祖手持望遠鏡,在甲板上徘徊眺望,恰好圖南走來,懷祖指給他看道:"那邊隱隱約約巨人的足跡,不是我佛如來當年說法處麼?近數百年宗門歇絕,燈焰不明,七寶樓台,彈指間也做了強賓供養。天行回轉,浩劫當前,入世的解脫不來,出世的又何嚐不在旋渦中呢?"圖南道:"人生無百年,憂樂且相忘,兄台為佛生愁,為禪預慮,真正何苦呢?"懷祖默然。圖南便邀他來找建威,問些美洲的勝景,說些海外的奇聞,懷祖漸漸麵有笑容。圖南又提直甲板上的問答,建威道:"我佛初地,早被外族點汙了莊嚴,此外南洋三國,也是佛教極盛的地方,邇來緬甸歸英,越裳屬法,隻剩暹邏暫留殘喘,然為兩大競爭的焦點,後來茫茫,事未可知。綜其致亡就衰之跡,雖說別有原因,隻是宗尚虛無,遺棄跡象,也就失了立國的本原了。"懷祖道:"采石者忘璧,買櫝者還珠,自是采者買者之咎。信佛而得惡果者,毋乃類是?但我追想先朝,以楚昭之入隨,似黎侯之寓衛,式微已甚,性命苟全。因以為利者,猶發三患二難之議。迫諸逆旅,躡我遊魂,莽酋亦棄舊事新,飾辭相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