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的中篇《桂花連鎖集團》(《收獲》2000年2期),通過對沉淪與自由的探討,傳遞一種人生況味,綽具寓言風格。作品充分張揚了《我的帝王生涯》以降的遊戲精神,想象力豐盈飽滿而恰如其分,寫來聲情並茂,溢彩流光,直抵靈魂的深度。在現實世界裏羞澀內向的蘇童,在藝術王國裏卻長於排空馭氣,騁神馳思;創作主體不枯的心智,幻化成滿紙煙雲,令人耳目生鮮。
蘇童沒有給主人公一個名字,我們隻知道他姓曹,綽號“六騙子”,是個《圍城》中方鴻漸式的尷尬人物,一個時代的多餘人。六騙子少時因惡作劇撒了一次謊,便成為盡人皆知的“騙子”,自小到大一直被揪住小辮子不放,淪為壓抑苦悶的精神孤兒。小說采取擬人、戲仿、反諷諸般手法,窮形盡相地揭示主人公的生活曆程和心理流程。蘇童憑了源自天生的細膩風懷,以感覺的變異,五官的相通,開啟神妙的思路,表述天方夜譚式的傳奇:六騙子吹動桂花哨而一呼百應八麵威風,成為桂花王國的無冕之王,對桂花發號施令;桂花則與人類形成一種“我歌月徘徊,我舞影淩亂”式的微妙的對應同構關係,它們具有人類的自尊自愛自主自重,也像人一樣分出三六九等,也會牢騷、控訴、譴責、呐喊、勸諫、密謀、教唆、搗鬼、起義、內訌、感冒、流淚、鼓掌;它們有時忍辱負重,有時不依不饒,有時討價還價,有時強頭強腦,有時分崩離析,有時眾誌成城,像童話王國裏無數小妖的喧嚷聒噪。小說行文俏皮,情節風起雲湧,一波三折,蘇童驅動奇異的文字魔方,得心應手,左右逢源,時見神來之筆。其中,人與桂花一來一往的心理較量,煞有介事的感情交流,確實神乎妙哉。魔幻的味道,超現實的手法,一本正經的儼然,不動聲色的幽默,揭櫫世相之荒誕,心靈之難通,一種蘇童式的慧黠沛然流溢。時至今日,已非風華少年的蘇童,仍有著無盡的奇思異想,心靈多彩如斯,落筆繽紛如許。
六騙子,一個在塔鎮桂花樹下長大的孩子,從小就掌握了與桂花交談的訣竅,善於辨別桂花脾性。六騙子少時因無知和好奇,將一輛外鄉人滿載桂花的手扶拖拉機騙到塔鎮的鬆樹塘裏翻倒,受到塔鎮鄉親同仇敵愾的圍攻,從此背上不誠實的黑鍋,鬱鬱不得誌。六騙子對桂花一往情深,他眼中的桂花具有與眾不同的聲息風貌:“那些金黃色的桂花漂浮在水麵上,全部複活了,它們以驚人的秩序和速度組成了花環的形狀,山峰的形狀,還有螺旋的形狀,看上去美麗而大方。我聽見那些桂花遊泳劃水的聲音,而且它們在向我歡呼:幹得好!幹得好!”這是何等神異的心靈默契。不良青年六騙子被派往大都市天城為塔鎮推銷桂花,憑其三寸不爛之舌,篳路藍縷,白手起家,終使塔鎮桂花成為聲譽無匹的“天下第一香”,並在天城創建桂花連鎖集團,可謂厥功甚偉。不說謊就無以為生,深諳商業時代這一殘酷法則的六騙子以謊言為家鄉創造財富,惜乎無人能解,盡管他成了推銷桂花的功臣,仍難擺脫世人的白眼,於是六騙子經常一個人對著桂花嘀嘀咕咕,自言自語,被時人目為譫妄。——六騙子在人的世界裏因孤獨而失語,隻好進入物的世界尋求話語快感。小說通過人與時代、人與社會、人與傳統無法和解的衝突,表述一種共通的情感體驗。塔鎮桂花的香氣原本可以讓兒童衝一個大跟鬥,後因塔鎮盲目發展桂花業,使用農藥化肥讓桂花樹提前開花,致其香味消減,聲譽不保。初始,桂花與人團結一致,雄心勃勃地開疆擴土,拓展市場;久之卻對人類萌生二心。桂花連鎖集團開業大典上,六騙子手捧花籃,憤怒的桂花幾欲從籃中跳出,並(用牙?)咬了他的手掌以示抗議。塔鎮桂花的火暴脾氣,實為對欲壑難填的人類世界的警告,讀來忍俊不禁,複深長思之。尤可喜者,是蘇童以生花妙筆,演繹桂花起義的傳奇:桂花們對桂花業盲目的擴張及亂采亂摘現象怨聲載道,於是,“它們統統跳出了精美的包裝袋和大籮筐,它們像金黃色的潮汐在倉庫的地麵上翻卷著,奔跑著,有的站到了磅秤上,有的跳到了窗台上,倉庫裏的桂花香濃烈得仿佛毒藥……”真是千奇百怪,五迷三道,一幕聲光搖曳詭譎流麗的活劇就此展開。
六騙子童年遺失的桂花哨的神奇複現,把文本情境推向高潮。仿佛江湖藝人以魔笛驅動群蛇翩翩起舞,抑揚頓挫的哨音令300公斤桂花自動集結隊形,六騙子將桂花召集到一起訓話。具有哲學頭腦的一等品桂花,隨波逐流的二等品桂花,心比天高的等外品桂花,不堪人類的見利忘義,紛紛發出“回到樹上去”的心聲,意欲集體出逃,尋覓自由樂土;六騙子采取綏靖政策,將一次史無前例的桂花暴動瓦解,之後昧著良心厲聲訓斥:“現在有些桂花牢騷滿腹,該散十分香,它隻散六分,這樣下去怎麼行,這種精神麵貌怎麼去到市場上與別的花競爭?”桂花們關注自身前途,紛紛要求走出國門深造,於是便有了二等品桂花對一等品桂花的抗議:“一等品當然能去留學,它們懂外語,它們大多能說荷蘭鬱金香語,能說日本櫻花語,有的懂三國外語,還能說墨西哥的仙人掌語呢,我們怎麼辦?我們在樹上生活得太緊張,文化水平有限,我們出去幹什麼?”真是異想天開,匪夷所思;“一簇最優良的一等桂花突然跳到了我的肩上,我們向何處去?那簇桂花最後代表它們桂花族群,發出與人類相仿的天問,我們向何處去?我們桂花向何處去?”語言反諷和情境反諷的交織,鳴奏一闋華彩樂章。盡管心存不忍,但在利益驅使下,六騙子仍強行將桂花出賣。仁慈的桂花遂向他發出詛咒:“六騙子,六騙子,你是我們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