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儲福金的《黑白》,麵世以來被譽為國內第一部表現棋文化的長篇佳作。我想,這一說法中的關鍵詞,並不在於“第一部”,也不在於“棋文化”,更不在於“國內”或“長篇”,而在於“佳作”,在於一個“佳”字。30餘萬言的《黑白》,以可嘉的故事結構能力和場景創造能力,寫出眾多棋手的內心世界及人生遭際,細膩而虛幻,真實又浪漫,風生水起,神完氣足,深得中國文化精髓。《黑白》是豐盈的,飽滿的,優美的,舒展的,辭意的婉轉,文字的洗練,敘事的暢達,火候的純熟,良可稱道。創作《黑白》這樣的題材,需要一定的文化積澱和專業知識。既通曉圍棋之理又諳熟長篇創作的儲福金擔此重任,可謂天作之合。在當前的浮躁風習下,不少作家慣於追風逐時,一身好功夫盡向詩外,卻忽略了真正的小說本體的經營。而文章之道,最是不能唬人:我們麵對任何文本,凡其一字一句,一章一節,一人一事,不論好耶壞耶,秉持正常的寫作經驗和閱讀經驗,均可窺見真相,作出判斷。《黑白》彰顯創作主體的細膩感覺、紮實功底和沉潛之姿。儲福金擇善固執,十年磨一劍,以全身心擁抱傳統文化,與筆下人物同歌共哭,將文本打造得瀏亮精致,水準始終維持在一個較高的層麵,力克鬆鬆垮垮、虎頭蛇尾等弊。我相信,《黑白》雖然未必能夠大紅大紫,卻已擁有了某種足以流傳後世的恒久的文藝質素。
《黑白》結構均勻,文氣充沛,古意蒼茫,從故事、人物、語言,到氛圍、意境、內蘊,均可圈點。向來擅長女性刻畫、工於纏綿陰柔一路的儲福金,這次在家國動蕩的大背景中,完成了內外雙修的深度寫作,有效地拓展了文本境界。作者積數十年人生經驗,從棋藝提煉人生,使棋理人生互為印證,營造出如此厚實綿密、婉約迷離的精致的文人化小說,氤氳著江南煙水氣。一代棋王的離合悲歡,底層人物的艱難生存,連同大曆史的血淚斑斑,紛紛躍然紙上,哀感頑豔,讀來魂銷心碎。儲福金是厚積薄發的學者型作家,是自覺的文體家,虔誠的語言本位者,有著令人驚歎的文字能力:精雕細琢,晶瑩圓潤,隨物賦形,不逞機辯,激情而內斂,呈現出細密柔和的光澤、色調與質地。而隨處可見的堪稱優秀的白描技法,更是提升了小說的文體品格。讀《黑白》,感覺如食上品鴨梨,入口細膩酥軟,幾無渣疵。書中幾處涉及性愛的場景描寫,亦顯得純粹、幹淨、自然,沒有某類作家筆下習見的猥瑣、埋汰和不潔情調。《黑白》,一部詩化的小說,一則人生的寓言。
小說開篇即是陰雨蒙蒙的江南小鎮,5歲的主人公陶羊子,這位經曆了失父喪母之痛,與黑暗和孤獨為伍的天才棋手出場了。“男孩看著水塘,雨線在水麵上濺起萬千細小的水點,跳起的水點映著微微的亮色,恍惚間,那亮點連成了一片。晃動著的白色之形。男孩看到了母親,就在暗影的塘水之上,浮現著。她穿著白衣,臉色也是白的,對他微笑著,微微地皺著眉頭,恍惚伸著手……”小說的意象化風格與憂傷基調由此奠定,並貫串文本始末。寄食於江南舅父家的陶羊子生具夙慧,師承特立獨行的任守一學習圍棋,與任守一的女兒任秋青梅竹馬,與任守一的書童方天勤在互磋棋藝中長大。少年陶羊子與小舅去蘇城謀生,輕鬆稱雄於當地棋壇,得祁督軍賞識,進入蘇城中學就讀,遇到終生難忘的奇女子梅若雲,梅若雲卓異的棋感對他提攜良多。之後陶羊子又赴南城,曆盡榮辱沉浮,精研先賢棋譜,棋藝大進,成為芮總府裏一名生活富足的棋士,並與任秋結為連理。然而戰爭的陰影吞噬了無邊風月,舉案齊眉的妻子任秋與情同手足的江湖小兄弟胡桃慘死於日本飛機的轟炸,方天勤做了戰俘,瀟灑儒雅的世家子弟秦時月亦附逆敵寇。家破人亡的陶羊子一路輾轉至浙西山區,瀕死之際為山野女子阿姍所救,二人結為夫妻,生下兒子竹生,在世外桃源般的爛柯山小鎮定居。不久陶羊子舉家奔赴昆城。在經受種種生離死別、天崩地裂的家國洗禮後,陶羊子棋技終臻爐火純青,無敵於天下,他本人則毫無王霸之氣,一派布衣形容。世事如棋,時局如馬,曆盡千難萬險,絢爛始歸平淡。“人生如棋,自然亦如棋。棋中一個局部的地方有得失,棋上大塊戰鬥如生死。但是從觀望的角度,也就是你跳出來看整個的棋局,把生死與得失都丟開來看,棋就具有了一種美。”黑棋白棋,相依而起舞;澄心息機,無驕亦無喜。穎悟如斯,陶羊子才得以脫胎換骨,直麵萬物。“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這是真正的花枝春滿,大象無形。
陶羊子外表溫雅平和,內裏不乏剛烈。當南城陷落,日本商人鬆三邀他與侵華日本軍官天作下棋時,陶羊子斷然拒絕,說:“我隻與人下棋。”以羸弱之軀,發獅吼之音,士子風骨,終不可奪。國難當頭之際,陶羊子毅然賣掉古棋,將千元大洋捐給抗日軍隊,在大是大非麵前彰顯民族氣節。人如其名,陶羊子有著羊一般的溫順,也有著羊一般的倔強與不屈(《周易》中即有“羚羊觸藩”之語,《史記》中亦有“猛如虎,狠如羊”之說)。陶羊子秉性感傷,卻非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的公子哥,他早歲流離漂泊,飽受冷眼,挫折,頹敗,誘惑,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如母親、小舅、妻子、朋友、嶽父等紛紛從他身邊消逝,曾經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轉瞬即成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惟餘悲涼之霧。陶羊子眼中所見,盡是許多死亡,死亡的意象在他心底揮之不去。這是個體之悲,亦是時代之悲。毋庸諱言,陶羊子屬於賈寶玉式的感傷型人物,而非關羽、張飛、魯智深、李逵式的力量型人物,他身上更多體現出“弱德”之美,契合《中庸》裏孔子說過的“寬柔以教,不報無道”的“南方之強”,而非“衽金革,死而不厭”的“北方之強”。然而此種“南方之強”,又何嚐不是一種真正的“強哉矯”?!
二
“奕,小道也”,從世俗的意義上,確實很難指望以圍棋安身立命,救國救民。另一方麵,圍棋雖為“小道”,卻又鮮明地感應著自然之大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五行參差,棋路縱橫,生生不息。下棋非止怡情養性,更可洞見世事人生,領悟宇宙奧秘。陶羊子仁智兼備,樂山悅水,依於仁,遊於藝,雖淪落草萊亦懷飛舉之念,一任星移鬥轉而信念如恒,可謂超乎功利,獨享愜意。結尾,陶羊子與他終生的對手方天勤在昆城弈棋,一天下來,陶羊子輕鬆勝出。棋罷不知人世改,昆城的大街小巷忽然漾滿抗戰勝利的歡呼聲,萬千光陰,隻如彈指一揮間。此時的陶羊子早已不再執意於進退勝負,得失成敗,他所兀兀追尋的,乃是一種無拘無束的大自在,一種人棋合一物我兩忘的至境。抗戰勝利,對於陶羊子意味著不用再去承受那些奔波跋涉,不用再去麵臨那些生死變幻,意味著可以回到江南的山水中去:“有一個安定的家國,閑來下一盤棋。”“天自寬,地無邊。風聲路裏,盡頭何處,萬水又千山。他忽然想著要趕緊回去,看一看阿姍,抱一抱竹生。”這樣自在自適自為的人生境界,凝結著濃鬱的中國文化精氣和東方美學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