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搖晃著的車廂讓我難受,望著一旁端坐不苟言笑的張漣,舔舔嘴唇欲要說點什麼,卻歎了口氣,全咽回肚裏。如何能說得出口呢?他自上車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看我一眼,幾欲脫口而出的道歉,卻在他扭頭看向車外時被冰凍。視而不見的神態惹得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滴落,悄悄的落在衣裙上,渲染成朵朵梅花。從未有過這樣的糾結,我不習慣安慰別人,此時的我看來似乎更需安慰。眼前被送來一方白絲帕,順著這方絲帕我看向身旁的這個人,他始終沒有看我,但終於可以看見他的表情,那樣憤怒、惱火、憂鬱、低沉混雜的眼神,卻又無助、彷徨的直視前方。
我接過,清淡的梅香,已讓我心醉,這方幹淨的有點聖潔的絲帕被捏在手中舍不得擦淚。馬車已經停在了曹府的大門口,他跳下車,將手伸給我,攥住他的手,才有了短暫的眼神交流,然而那隻是一瞬,他別開眼。緊握的兩隻手,很快的被抽走一隻,手心中的餘溫讓我眷戀。
眼前正北方,曹府朱漆大門大開著,內裏“長宜子孫”的石照壁,門口兩隻石獸,氣勢磅礴,一樣樣都壓在我的心頭。再要回頭向他道謝,早已不知去向,匆匆來匆匆去。
被拋棄的感覺一下子湧上心頭,鹹鹹的有點苦澀的滋味,再要落淚。冬日的太陽早已歪斜,折射出一個拄拐的投影,外祖母正站在左後方不動聲色。收了幾次的眼淚還是濕漉漉的朦朧著雙眼,回頭看著外祖母,她或許是要發作,不過還是把我牽進了朱漆大門內。耳畔是吱吱拉拉的大門被掩上時發出的歎息,直到轟的一聲刺耳的響聲,我的心也沉了。
一頓不同尋常的晚飯,小字輩兒的見勢不妙各個撤席走人,留下我等待受審,然而受審的卻不是我。
老太太悶不作聲,不舉碗筷,四人隻得圍坐靜候,半天才聽她道:“以前鄉下人怎麼說來著,這些考取功名做了官的,一年土兩年謊三年四年就認不得爹和娘了。曹寅你說這話對不對啊?”
舅父知道外祖母的意思,審度了半天道:“這……母親,我朝以孝治天下,論綱常則該奪去功名,發回原籍。”
“那麼違背我的原意,利用親外甥女,這樣的你是不是也不孝啊?”老太太擲地有聲字字分明,最後還用她的大拐杖沉沉的跺在地麵。
隻這一句曹寅起身去書房思過去了,一席飯一粒米未動皆散了,老太太臨走時,意味深長:“丫頭你做的事情要對得上你的身份,同樣的事我不允許發生兩次。”
而後幾日,我算是被禁足了。也沒什麼好走的,左不過就是去幾位姐妹處逛逛,如今的我大家唯恐避之不及呢。於是在花格窗欞前靜坐,對門口新來的幾位嬤嬤視而不見,看著泛白的天空有了一絲紅霞,看著陽光灑滿大地,看著餘輝映紅天際,這是我僅有的權利做的事。
夜晚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一番,終於是受罰了,之前的曹頫大鬧狀元紅的事比上我的根本不值一提,他是男人啊,我是女子,女子就是要承受比男人多的戒規,想到這裏我痛苦的翻了一個身。
借著清朗的月光,側頭望著床榻前被照得一片雪亮的地麵,“低頭思故鄉”的感受忽然冒了出來,隨即又調整了睡姿,雙手合十安放在枕畔,恰好能望見又圓又大的月亮。怎麼,今日是十五麼,過了這麼久,也就忘了要數日子,腦子也糊塗了。
如月朗般的張漣,他好些了嗎?想到他的名字,心就隱隱作痛,歎氣也不覺重了許多。
耳邊又響起張漣薄怒的聲音,站在四喜常在寬闊無人的大廳裏,他說:“但凡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有多麼多麼的情投意合,可一旦提到身份、地位、權利、錢財這些東西,就總有解不開的疙瘩。”他仰頭望著屋頂角落裏懸著的燭燈,那樣優雅的仰望姿勢最終在他的喟歎中結束,他道:“我原以為你是不一樣的,不想像你這般也不能免俗。”
我在一旁思索了一會兒道:“我哪裏是個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通靈人兒呢,我也不過是個俗人罷了,是你高看我了。”
僅一個“俗”字,便是他對我的概括了,我自知自己是個俗之又俗的人,可是就是這一句,燒的我心口隱隱作痛。
我頭痛欲裂,看著瀉了一地的銀白,心中的願望撲撲地跳動著,即將蹦出,旋即翻身起來,抱膝而坐,一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