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那邊的事(1 / 3)

韓少功

聯合國

四海在鎮上開過賭場,販過假酒和假藥,用鄉親們的話來說,是“半個身子已進牢門”的貨。但他每次事發以後,不知為何都能哼著小調回村,可見他手眼通天,腳路很寬,不是一般的角色。

有一次,他與同夥去北京賭,輸光了皮帽子和花領帶,連回家的車票錢也沒有,情急之下給縣政府打一電話,稱自己冤情太深,沒辦法怎麼也想不通,得去天安門討個說法。這一電話嚇得縣政府趕快派人急飛北京,找到他,穩住他,拉去賓館吃住,說天安門有什麼好看的,不如去八達嶺吧。這樣,長城一日免費遊之後,他接過幹部塞來的車票,又免費坐車回了家。這一路,算是官家“維護穩定”有驚無險,但省下了一趟車費的四爺並不領情。他哼了一聲,說看在喬副縣長的麵子上,算了,以後再說。

似乎以後他去日本或美國再賭,就不會這樣便宜喬副縣長了,一個八達嶺景區和幾個盒飯是糊弄不了他的。

學校裏欲建一幢教學樓,是國家財政工程,由縣裏大牌施工單位承建。四海來到現場,背著手這裏看看那裏瞧瞧,一副視察工作的模樣,然後找到經理,噴出一圈煙,說有飯得大家吃,要分點業務幹幹。對方不認識他,見他人瘦毛長,領口處積有黑黑的油泥,鴉片鬼模樣,一直不拿正眼看人,沒怎麼理他。

他衝著對方的背影大吼:“給你臉,你不要臉嗬?你去周圍打聽打聽,你四爺是討飯的麼?”

這一天,工地上一輛小推車不翼而飛,水管沒水了,順著水管查去,發現膠皮管不知被誰割去一截,推土機也開不動了,打開油箱一看,柴油也不知何時被人抽吸一空。好容易,機手再買來一桶油,重新發動了機器,但轟轟轟的還未開進工地,發現三個陌生漢子坐在那裏玩撲克,一根草繩擋住道口,對機器聲充耳不聞。

機手上前遞煙,“有話好好說,我們是包工的,耽誤不起。”

“我們本地人要餓死了,那又怎麼辦呢?”四海冷笑一聲。

機手找來經理,經理再次見到鴉片鬼,知道對方絕非善鳥,便掏出手機找本地政府。不料接電話的這個那個都不沾包,這個說要接老婆,那個說要看牙醫,還有的要去檢查森林防火,一個個比老鼠還溜得快。隻有一個新來的小王不知深淺,讓四海接電話,令他趕快停止破壞,否則以車匪路霸論處。不過,這小王犯下一低級錯誤,他本是想教訓對方不要學壞,但嘴上一急,溜出一個比方:“人家得了癌症,你也要跟著得癌症麼?”事後他才知道,四海的母親前不久正好是死於癌症。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或者說上天有眼,給了四爺一個大好戰機。他頓時怒發衝冠,跳腳罵娘,順手抄一把柴刀,帶著一夥人打上門去,一路走一路還打電話四處叫人,其孝子聲威咄咄逼人,其人間正氣浩浩蕩蕩——膽敢咒我老母,不想活了麼?老子就要割你舌頭!拍死你這個絕代根!

一夥人衝到鄉政府,高聲大氣,捶門打戶,到處搜捕歹人。“姓王的,出來!”“出來!”“出來!”……一位鄉幹部請他們坐,結果是椅子被踢翻。另一位鄉幹部請他們喝茶,結果是茶水潑在對方身上。鄉政府的牌子也被摘下,被他們一通狂踩,又給掛到附近一個豬欄房門上去了。鬧到最後,四爺不但要滅了絕代根,而且強烈要求政府賠償損失,報銷他家的醫療費和喪葬費。

“賠!”

“賠錢!”

“賠五萬再說!”……

起哄者七嘴八舌,其聲浪差點把鄉政府的屋頂擠爆。

賀鄉長倒是沉得住氣。他當時正在農電站查賬,聽到一個又一個電話告急,冷笑了一聲:“怕什麼怕?胯裏都沒夾卵子麼?剛出牌就打什麼大鬼?”

這後一句的意思是,他這張大牌得等一等再出手,最後才出手摳底,眼下不用急。直到傍晚,四海帶來的一夥人有點乏了,加上有的要去喂豬,有的要去下網,還有的惦記著某張牌桌,已走得七零八落,賀鄉長才出現在鄉政府門前,把鬧事者的麵孔一一細看。在他到來之際,一輛小推車,一條膠皮管,大半桶柴油,也被他派出的幾個人,從四海家的牛房裏一舉收繳歸案——包抄後路的打法應該說收獲不錯。

“你說他咒你老母,沒有錄音。我說你破壞國家建設,鐵證在此。你說這事是我來辦,還是交法院去辦?”他衝著四海點點頭。

四海有點慌了:“今天不被你整死,也要被你餓死。反正是一個死,那我今天就死給你看,看你的血多還是我的血多!”

“你想吃我的豆腐?”賀鄉長一瞪眼,“我賀麻子是嚇大的嗎?來,我先讓你三刀,哼一聲我就不姓賀。告訴你,你搞死我沒關係。我的頭發是上級政府一根根數過的,少一根都要找你算賬。我的骨頭是上級政府一根根量過的,少一寸也要拿你補齊。我家十八代出一個鄉長,有麵子,有成績,夠本了。我被你搞死,肯定是烈士,肯定上報紙和上電視,追悼會一開,幾百人來吊唁,鞭炮把天都炸爛,父母孩子都會有政府養,不用我操半點心。你呢,搞死我以後,隻有一副大手表讓你戴,隻有一粒花生米請你吃,你會死得連狗屎都不如。你一分錢也得不到,你兄弟姊妹還做不起人,你爹媽還要罵不孝之子。你信不信?”

四拐子沒這樣算過,一時語塞。手下人見形勢有變,忙上前勸解,奪下柴刀,把他趕快拉走。但他臨走時不想失威,又吐痰,又跺腳,口口聲聲要把鄉政府一把火燒了,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打得不敢出門。“好,你等著,我明天就去北京,去天安門!”他最後這一句似乎更有威脅性。

“伢子,你快去!”鄉長追上去大喝,“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到處都有糞渣子,我這裏糞渣子最多,最臭。你最好告到聯合國。知道聯合國怎麼去吧?隔了一個太平洋,你遊是遊不過去的,筏子是撐不過去的。你最好先去拆了屋,多備點盤纏。”

四海事後是否去了北京,是否去了聯合國,好像沒有下文。去聯合國是往南還是往北,得走水路還是旱路,也被一些老人議論了許久。

倒是賀鄉長餘怒未消,一心清理門戶,定要把那一顆老鼠屎開除黨籍——這位四爺還真是爺嗬,十多年前居然混入黨內,太不像話,忍無可忍。光憑他這一次把政府招牌掛到豬欄前,就不能不好好修理一下。不料,幹部們對這一建議多是含糊,這個說要接老婆,那個說要看牙醫,還有的要去檢查計劃生育,還是一個個比老鼠都溜得快。鄉長好容易叫回他們,逼他們一個個點頭,但沒料到村民們那裏又炸了鍋。

“黨員好歹是一根綯。要是這根綯都沒了,那個牛魔王還能管得住?”

“你們有本事就管好自己的人,管不好的放出來害群眾,太不義道了吧?還是留下來害你們自己吧。”

“你要是把他搞出來,那就把我們都搞進去。不能讓他壞了我們群眾的名聲!”

“黨員不就是你們的崽麼?你們來一個開除,脫離父子關係,以後不承擔責任了?你們說執政為民,到頭來就是賴賬,就是躲奸,就是甩包袱嗬?”

“口是心非,說一套做一套,才見過你們這號人!”

……

賀鄉長這一天還沒進村,被幾個村民堵在路口,聽到這一堆七嘴八舌,有點哭笑不得。他現在就是渾身長嘴,也沒法說清整理黨務的必要,沒法讓這些以前多次告狀的受害者,被四海偷過樹、偷過穀、偷過雞鴨的鄉親,相信這正是還他們一個公道。他也沒法讓一位婦人相信他的好心,不再把唾沫星子射過來。

他滿頭大汗,麵紅耳赤,結結巴巴,隻好跨上摩托調頭,算是計劃暫時受挫。一不小心,他不知何時栽入路邊的亂刺蓬,飛出去的手機也摔成幾塊。他爬起來時咬牙切齒,衝著隨行的小秘書大罵:“你要搞死我嗬?”

這句話好像罵得沒什麼道理。

“捉起來沒見卵子,放下去又要爬背。什麼東西嘛!”他又罵了一句,意思更加難以理解了。

英文

玉梅是一個熱心女人,與左鄰右舍處得很熱鬧。她家門前有一水泥坪,遇到鄰家的金花來借坪曬穀,二話沒說,滿口答應,當下把自家柴垛移開,把落葉和雞糞掃淨,讓出一片明淨的場地。

她還興衝衝地忙前忙後,將自家的大堂屋騰空,以便傍晚時就近收穀入門,避開露水和霧氣,好第二天再曬。

不料,她不知因何事上火,第二天一大早就立在坪前高聲叫罵。先是罵雞:養不親的貨嗬?吃了老娘的穀,還要上灶拉屎怎麼的?就不怕老娘扭斷你頸根拔你的毛?接著罵狗:你賤不賤?老娘請你來了嗎?老娘下了紅帖,還是發了轎子?這不是你的地方,你三尺厚的臉皮賴在這裏,有本事就死回去發你的瘟嗬!最後還罵到樹上的鳥:你才是個賊,老不死的賊!你上偷東家的瓜,下偷西家的菜,偷慣了一雙爪子還賊喊捉賊。有本事你就到法院去告,叫十八路人馬來抓。陰計爛肚的算哪門本事?……

她罵得雞飛狗跳日月無光。金花聽得心疑,臉漸漸拉長了,上前來問:“玉梅,你罵誰呢?”

玉梅沒好氣地說:“誰心中有鬼,就是罵誰!”

“沒……沒什麼人得罪你吧?”

“誰得罪了,誰知道!”

這就等於把話挑明了,把臉撕破了。

金花扭歪了一張臉,咚咚咚大步離去,叫來兩三個幫手,一擔擔地把稻穀搬走。她的尖聲也在籬笆那邊隱隱傳來:“……以為沒有她一塊坪,我就隻能吃飯拌糠麼?神經病,一大早踩了豬糞吧?”

幫手中的一位,後來私下問玉梅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玉梅開始不說,實在氣不過,才道出心中悲憤。原來她早上見天氣不錯,打算幫那賊婆子搬穀入坪攤曬,卻發現穀堆上畫有暗號,是一些彎彎曲曲的溝痕,頓時就氣炸了肺:呸,什麼意思嗬?留暗號不就是防賊麼?留在她家屋裏不就是防她麼?怕她認出來,居然不寫漢字,還寫成了英文,就是電視上那種彎彎曲曲的東西……你王八蛋嗬,也太小看人了!她玉梅別說有吃有穿,就算窮,就算賤,就算討飯,也不會稀罕你幾粒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