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歸來(1 / 3)

王祥夫

怎麼說呢,今年的杏花開過後,忽然又下了一場雪,雪下得很大,但化得也很快,才半天,地上的雪就全沒了,村裏村外,到處一片泥濘,又起了霧,遠遠近近一片模糊,走近了,要喊才會知道對方是個誰。人們這幾天都很忙,忙著種蔥的事。吳婆婆家的人該回來的都從外邊匆匆忙忙趕回來了,吳婆婆再也下不了地了,誰讓地那麼滑,吳婆婆滑了一跤就去了。這種事情,家裏人即使離得再遠也是要往回趕的。在鄉下,娶媳婦和死人是最大的事,還有什麼事能比這個大?吳婆婆的小兒子,也終於帶著他在外邊娶的四川媳婦趕回來了,都已經三年了,婆婆的小兒子總說是等過年的時候一定會來把媳婦帶給婆婆看,但他總是忙,孩子不覺已經一歲了,兩歲了,現在都已經三歲了,婆婆忽然一下子就不在了。現在好了,婆婆的小兒子三小帶著媳婦和已經三歲了的孩子從外邊趕回來了。他一回來,先是去了村南那個家,路上都是泥,很滑,他是跌跌撞撞,他的媳婦因為抱著孩子,就更加跌跌撞撞。村南那個家沒人,三小和他媳婦抱著孩子又去了村西那個老屋,老屋頂上堆的那幾垛草都黑了,像是一頂爛帽殼子,一見老屋,三小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三小的媳婦從來都沒見三小這樣過,在外邊再難再苦也沒見過他這樣過。她連聲說“三小,三小,三小,”三小是連走帶跑,幾步就搶進了院子,那口棺材已經彩畫過了,上邊是既有荷花也有牡丹,就停在院子正當中的棚子下,棺材前邊的供桌上也是花花綠綠,一盤子饅頭,一盤子梨,還有一盤香煙,婆婆抽煙嗎?婆婆哪會抽煙。但人客來了是要抽的,點支煙,上炷香,磕個頭,就算是和吳婆婆道別了,是永遠的道別。三小從外邊進來了,一隻胳膊朝前伸著,往前搶著跑,像是要夠什麼東西,但那東西他是永遠也夠不著了,他跪下,往棺材那邊爬。屋裏忙事的人猛地聽到有人從外邊闖了進來喊了一聲“媽——”接著就是“嗚——”的一聲,是三小?屋裏的人馬上都白花花地跑了出來,可不是三小,還有,那是個誰?能不是三小的四川媳婦?三小的四川媳婦,瘦瘦的,而且黑,抱著兒子,跟在三小後邊,人們便都明白她是誰了,“三小,三小,”有人在喊三小,是三小的大嫂,這幾年老了也胖了。她這時把早已經給三小準備好的孝服孝帽拿了出來,三小和三小媳婦還有三小的兒子馬上穿了起來,穿好孝服,三個人又都齊齊跪下,地下鋪的是草秸,院裏又馬上騰起一片哭聲。三小的兒子呢,也就是婆婆最小的孫子,卻不哭,也不跪,東望望,西望望,把一個手指含在嘴裏。這時婆婆的大兒子出現了,把小弟從地上拉起來。怎麼說呢,這麼一拉,三小就又大哭了起來,頓著腳。棺材剛剛油漆過,還有些黏手。三小的大哥又拉三小,要三小進屋,卻忍不住“呀”了一聲。三小回轉身來,用另一隻手緊緊攀住了他哥。三小的大哥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啊呀三小?”停停,聲音顫得更加厲害:

“你這條胳膊呢?啊,這條胳膊呢?啊,三小?”

因為有霧,天很快就黑了下來。燈在霧裏一點一點黃了起來,有人從外邊進來了,又有人從外邊進來了。有人從屋裏出去了,又有人從屋裏出去了。有人又來商量唱戲的事,但這事早就定下來了,這人喝過茶,便客客氣氣告辭了。最忙的是廚房那邊,幾個臨時過來幫忙的親戚和鄰居都在那裏洗的洗涮的涮。廚房和緊貼廚房那間屋的地上都是大盆子小盆子,有的盆子裏是潲水,有的盆子裏是要洗的菜。鄉下人過日子,是,這一天和那一天一樣;是,這一個月和那個月也一樣;是,這一年和任何哪一年也沒什麼兩樣。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吳婆婆沒了,像吳婆婆這樣的老婆婆,隻有在她沒了的時候人們才會想到她曾經的存在,想到她平時怎麼說話,想到她上次還拿出幾個幹桂圓給人們吃,說是三小從外邊捎回來的。吳婆婆的侄子也來了,這幾年是更加少言寡語,人長得雖很俊,但就是沒什麼話,因為長年做木匠活,手粗不說,背也有些駝,不是駝,是總朝前彎著那麼一點。他是上午來的,來送祭饃,現在不時興送饃了,送來的是十二個很大的麵包,麵包紅彤彤的,已經擺在了那裏,還有五碗菜,都是素菜,這地方的講究,人一死,就隻能吃素了。吳婆婆的侄子來了,代表娘家人,禮數到了,這也是最後一送。這個侄子是吳婆婆一手拉扯大的,他放下送來的饃就蹲到棺材後邊去了,點了一支煙,沒人能看到他的臉上都是淚。按規矩他要在姑姑這裏住到姑姑出殯,但他心裏還惦著明天往地裏送蔥苗的事。他蹲在那裏抽煙,他看到了院牆下邊的那頭羊,是準備“領牲”用的,被人用繩子絆了腿,此刻正在那裏吃地上的草秸,不是吃草秸,是嘴頭子一動一動在找散落在草秸裏的豆子。吳婆婆的侄子這時想的倒是他的父親,死了許多年了,在地裏打煙葉,一下子就倒下了,直到吳婆婆去世,人們都不敢把這消息告訴吳婆婆。這下好了,吳婆婆的侄子在心裏說,就讓姑姑和父親在地下相見吧,說不定,他們此刻已經見了麵,正拉著手,說著多年不見互相想念的話。吳婆婆的侄子要哭出聲了,鼻子酸,但他怕自己哭出聲,他用拇指和食指一下一下抹眼角的淚。這時有人在喊:“連成,連成。”他應了一聲,眼淚就更多了,他把一隻手捂在臉上在心裏埋怨自己,上次來送紅薯,怎麼就沒和姑姑多待一會兒,多說一會兒話?為什麼自己總是忙?他朝棺材那邊看了一眼,這時有人一邁一邁過來了,“咯吱咯吱”,踩著地上的草秸,這地方的規矩,孝子到了晚上都要睡在棺材四周的草秸上。

“連成,就等你了。”是大小,三小的大哥。

三小的二哥呢,是個啞子。“呀呀呀,呀呀呀,”他隻會“呀呀呀”,所以背後人們都叫他鴨子。

“鴨子哪去了?”有時候家裏人也這麼說。

“鴨子鴨子!”有時候吳婆婆也會這麼叫,但鴨子聽不到,小時候生病發燒把耳朵給燒壞了。

堂屋裏的晚飯已經擺上了,熱菜熱飯騰起的汽團團都在燈泡周圍,因為辦事,屋裏特意換了大燈泡,白刺刺的懸在頭上。無論出什麼事,人們總是要吃飯。因為三小,這頓飯特意多加了一個肉菜,照例是燉肉。鄉下辦事,自家的三頓,不過是豆腐粉條白菜,如果來了人客,或再加一點點肉,肉都是早就燉好的,無論做什麼菜,舀一勺子攪到菜裏就是。連成比三小大一歲,小時候一起玩大。他們都坐下來,挨著,這樣的晚飯,多說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但因為有酒,人們的話才慢慢多起來。端碗拿筷子前,先是三小站起來,把放在自己麵前的那碗燉肉用一隻手端起來放在大小的跟前,緊接著是大小亦站起來,把那碗肉又端起來往弟弟三小這邊放過去,這便是鄉下的禮。然後一家人才開始動筷子吃飯。雖是一家人,也是先連喝三杯,然後是三小敬大哥大嫂,然後是,大哥大嫂再敬過三小。三小是用一隻手拿起瓶子倒酒,然後放下酒瓶再用這隻手端起酒杯敬酒,一隻手來一隻手去,讓人看著很難過,三小把能喝酒的家人一一敬過,也敬過啞子二小,然後坐下吃菜。啞子二小隻盯著三小看,忽然“呀呀呀”地叫起來,被大小用手勢打住。但啞子二小還是用手指著自己的胳膊“呀呀呀”地喊,一桌的人都明白,啞子是在說三小的胳膊,大小又把他喊住,用手勢告訴他別喊,“吃飯!”連成也是喝了酒,忽然,在旁邊抬起手,摸了一下三小的空袖筒:“三小,三小,三小。”想說什麼,卻又不說話了。“你那一份媽還給你留著呢。”三小的大哥忙又在一旁說,是接著剛才的話說,吳婆婆自己養的豬,去年殺了,給兒子閨女每人一份。三小的那份吳婆婆都用鹽和八角揉好吊在那裏,現在還掛在灶頭上,紅彤彤的。三小的大哥說完這話就不知再說什麼,筷子在盤裏夾了一下,卻什麼也沒夾,收回來,卻又去端酒杯。一家人,忽然團團坐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但忽然,又會找不出一句話要說。三小隻是話少,人們都小心翼翼著三小胳膊的事,一條胳膊,怎麼會忽然就不見了?發生了什麼事?三小受了多大的苦?怎麼回事?誰都想知道,但誰都不敢問。忽然又說起種蔥的事,今年春天的大蔥貴得不得了。村裏許多人家都準備多種些,但又怕到了秋天沒人下來收。“這幾天城裏五塊錢也隻買三根大蔥。”三小的大哥又有話了,他拿煙來比蔥,“蔥比煙都貴!”三小的大嫂把話接過來,說,“這幾天村裏人都去我娘家那邊接小蔥去了。”三小的大嫂是山東那邊的人,“種蔥其實是個苦差事,要不停地攏,不停地攏,攏到後來地裏的蔥要比人還高,不這樣哪有好蔥白?”三小的大嫂接著說,說到後來不用再攏的時候還可以在蔥壟裏再種一茬小白菜,到時候,蔥和小白菜一起出地頭,因為有蔥,小白菜又不會長蟲子。這話,其實人人都知道,三小的大嫂這是沒話找話。

“去,看看香完了沒有?三小的大哥對三小大嫂說。”

三小已經站起身,一邁腿,跨過凳子,搶先出去。

人們都略靜一靜,外邊草秸“咯吱咯吱”響。

三小的大哥忽然放低了聲音,趁三小出去,他想問問三小胳膊的事。

“三小怎麼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家裏?”

三小的媳婦忽然低了頭,用指甲摳桌上的飯粒,飯粒摳了放嘴裏。“溫州人。”三小媳婦說那個廠是溫州人開的,做膠鞋的,剛剛開起,他也沒多少錢,三小出事隻給了八千塊錢。三小媳婦又停停,說:“三小他咋能回來?咋也不能回來。”三小媳婦的聲音很低,廚房裏的人都過來圍攏了聽,三小媳婦又不說了,停片刻,又說:“三小他咋能回來,錢也沒了,胳膊也沒了,什麼都沒了。”又說:“那溫州小張人其實挺好,他也沒辦法,他也沒錢。”三小的媳婦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苦,嚼了一口菜,把菜再喂到到孩子嘴裏,說三小現在還在那廠裏,給人家看門,還養了一隻羊,是奶羊,給孩子擠奶吃。又說,還在房後開了一小片地,種菜,給自己吃,現在,有菜吃了。三小媳婦不再說話,旁邊的人,不知誰輕輕“唉”了一聲,白刺刺的燈下,一張張臉都很白很緊。三小的大哥把自己筷子伸過去,有些抖,他夾菜,夾準了,筷子沒收回來,卻送到三小媳婦的碗裏。三小大嫂也跟著夾菜了,夾一塊肉,也沒收回來,也送在三小媳婦的碗裏,又夾一筷子,想想,放在三小的碗裏,然後放下筷子出去了,“三小,三小,進來吃飯。”三小大嫂的聲音從外邊傳了進來,聲音隻是顫,隻隔片刻,三小大嫂的聲音忽然變成了哭聲。這時候哭,沒人會有什麼意見,但人們知道她此刻在哭什麼,她進這屋的時候,三小才三歲。有時候下地,她後邊背著三小,前邊抱著自己的兒子,也就是三小的侄子。三小的侄子也大了,長得英挺漂亮,去年秋天剛剛辦過事,媳婦肚子裏已經有了。因為懷孕,又屬蛇,所以她不能過來,三小的侄子現在在廚下,這幾天飯菜全靠他,他學廚子已經有一年多了。師傅說他那麼高的個子學廚子是活受罪,整天哈著個腰,上灶的活兒個兒不能太高。“活在這個世上就沒有不受罪的。”三小的這個侄子說。三小的侄子從小和三小一起玩大,三年不見,見了卻沒話,叫一聲“小叔”,把一盒留著總舍不得抽的好煙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