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放
天地都如外衣漸漸舊了
——題記
平安夜,聖善夜!
萬暗中,光華射,
照著聖母也照著聖嬰,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靜享天賜安眠,靜享天賜安眠。
平安夜,聖善夜!
牧羊人,在曠野,
忽然看見了天上光華,
聽見天軍唱哈利路亞,
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
平安夜,聖善夜!
神子愛,光皎潔,
救贖宏恩的黎明來到,
聖容發出來榮光普照,
耶穌我主降生,耶穌我主降生!
孩子在歌唱。夜晚深了。風很低。別人的燈火。
一次呼吸。零下二十度。白氣往上升,拉長伸開,在消散前就凍住,一個“十”,在高處稀薄不定。一道光突然照在上麵,冰十字架光芒清澈。拉貢街小教堂的門開了一條縫,小女孩兒向外張望。
“聖誕快樂,先生!”
“聖誕快樂,孩子。”
四月依舊冷。穿一件紅色毛衣。從“兵器廣場”地鐵站出來就走入維埃街的霧。街迷惘。窗戶仿佛飄在空中。快步走著的人在前方消失。水汽從南邊聖勞倫斯河不停地吹來。我站住,擦去鏡頭玻璃上的水。
這個冬天,我在拍攝無家可歸的人。在政府建的避難所、地鐵、公共汽車站、街邊、屋簷下,我見到這些人。沉默、喧嘩、群集、獨處、希望、絕望。聽他們說一個屋簷的溫度、紙被子上的新聞、夏天裏的女孩子。還有,一個人。
“大雪之後,總可以喝到他煮的奶油湯。盛在一隻大保溫瓶裏,提在手上。”老傑克靠著瓦尼耶地鐵站外牆,左手摟著一隻瓷碗,“一倒出來,滿地鐵站的香味,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喝下去,很熱。他就走了,還有下一站。他什麼樣子?一個黑人,很高。沒人說得清他到底是誰。他說他叫西蒙,我們都叫他耶穌。”
“瘸子”卡昂用風濕變形的手指打開睡袋拉鏈,“昨晚耶穌送來的,這被子裏裝了羽毛。”聖母街的屋簷下,老人把線縫處一根支出的絨毛艱難地塞回去。“每次冬天來的時候,我全部的希望就是不被凍醒。有一條暖和的被子,像小時候媽媽做的,厚實的棉花。可以睡到渾身發軟,要化掉。我想耶穌是媽媽從天堂派來守護我的,她說過不會不管我。”
“很性感是吧。”卡羅琳坐在聖丹尼斯街一間酒吧門外,蓬著亂頭發,伸長脖子。幹淨的香水味。“耶穌的禮物。還有一支新口紅,我塗好了你再拍。”女人對著櫥窗畫著唇線,“他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樣。我說‘可我已經被世界毀了。你救不了我。我不相信,無論什麼,男人、愛情、政府、上帝’。他說‘毀掉了,那就再建造,不相信,可以再相信’。‘那該怎麼做?’我問。他回答‘從清潔的一天開始’。他帶我回他在拉薩爾的家洗澡,把他母親年輕時的衣服給我穿,體麵地在餐館吃飯。他隻是個工人,沒有多少錢。你知道。我哭了,對他說,除了絕望我沒有別的能力,也不想得救。他就讓我哭。現在,我依然絕望,隻是,耶穌讓它有了價值。”
“我在發燒,幫我拿下藥。”“瘦子”埃諾指著紙板底端的一個小瓶子,“我不是好人,可是想活著。耶穌說我不會死。”他喝一口水,倒出兩顆白色藥片,“我從一開始就在騙他。他的食物、衣服、錢、信心。他從來不懷疑。如果人們都這麼好騙,我也不會進監獄!我把《聖經》擺在顯眼的地方。演戲。哄他高興。他真的很高興。說有一天我會在神的光裏站起來。屁話!我隻想躺著,隻要有吃有喝,有姑娘的大腿看。他很蠢,不是嗎!”他翻著眼皮,“耶穌的藥!”
“被遺忘的冷咖啡慢慢凝結成石頭。”“詩人”蓋德在蒂姆·霍頓的一張餐巾紙上寫著句子,盯著相機擦去髒胡子上的一滴艾斯派索,咬一口楓糖多納圈,“耶穌的錢!可是,上帝死了。”他不在乎咖啡館裏別人的目光,“他是從書上走下來的詩句。從《詩篇》,從《啟示錄》。他尊重我的生活方式,流浪、無家可歸、寫沒人看的作品、無所事事。我不奢望他說的救贖,我在世界之外。可他借書給我,這是我與社會的唯一關聯。耶穌是我給他起的名字。詩裏的名字。”
“耶穌?他在聽。他總是在聽。我的罪。”比奧合上《聖經》,封麵上的金十字架在陽光下刺入我的鏡頭,“我就要接受洗禮了。”年輕人說。耶穌是誰?
他們說,一個黑人。
穿過聖多米尼克街口,有人在“月光琴行”撥響一根弦,霧氣在顫動。我舉起相機,找不到那隻門後的手。但,德維爾的屋簷就在不遠處。
“我要離開了。”男孩兒晃著手中的一把鑰匙。
“離開?”
“他幫我找到一份在醫院做護工的差事”,一根食指指著遠處的霧氣,一個背影正在消失,向著“三月的田野”地鐵站。
“耶穌?”
“是。這間房是他擔保租下的。在島北的古萬街。”德維爾從他的床上撕下一片紙寫地址。“離開維埃街,酒、毒品。如果可以,永遠離開。”
“你可以!”我低頭撕下另一片紙寫上電話號碼。
“你們有一樣的語氣。”男孩兒從台階上的背包裏拿出一台小數碼相機,“可以還給你了,我的街,我的掙紮,都在裏麵了,一個冬天。如你所說,記錄。你會看到。”
“我已經看到了。”我坐在德維爾的紙床上,脫下毛衣,交到男孩兒手上,“它走過很遠的路,我幸運的衣裳。”
“它會走得更遠。”
“我信。”
“我想看一眼維埃街的陽光。”
“我們等。”
紙床空了。男孩兒離開這條街,散碎的光拚接成線,照耀著係在背影上的紅毛衣。一把鑰匙緊緊攥著。快門響過。
晚上。“亂”咖啡館。
我透過電腦屏幕看德維爾的照片。影像一幀幀翻過。一枚凍在罐頭盒裏的二十五分硬幣——被踩碎在雪地上的針管——裹在被子裏的刀叉——每一次醒來時的眼睛——一叢結冰的胡子——冰麵上跛行的影子——刻在地鐵站玻璃上的詩句——女人趴在背包上哭泣——黑人手裏一隻金色麵包——一頁《聖經》打開在橘色街燈下,我放大這張照片,看見上麵的字句:
他們在曠野荒地漂流,尋不見可住的城邑。又饑又渴,心裏發昏。於是,他們在苦難中哀求耶和華,他從他們的禍患中搭救他們;又領他們行走直路,使他們往可居住的城邑。
一個冬天的照片有九百張,德維爾自己和老城這一片的其他流浪者。老傑克、卡羅琳、卡昂、蓋德、埃諾、比奧、不認識的人,卻沒有西蒙的影像。
我喝了一口涼咖啡,合上銀色的“蘋果”電腦。
“巴黎人洗衣房”。
一段來自德維爾的留言:
嘿,攝影師,卡昂好像要死去了。他的心髒似乎受不了突然的溫暖。我們都在中心醫院的急診室,如果——你可以過來。耶穌也在。
急診室的冷光。卡昂閉著眼,床兩邊是德維爾他們。靠近床頭一個黑人俯著身握著一隻扭曲的左手,看著凹陷在白單子下的男人。我看一眼德維爾,他點一下頭。卡昂眼皮睜開,有渾濁的神采,“我看見光。是哪裏?”
“天堂。在那裏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那黑人把一枚十字架放在男人手裏。
“我的被子真暖和。”卡昂的眼睛慢慢暗下來。
我終於沒有按下快門。黑人站起身,默默走出屋外。卡羅琳開始哭。
卡昂很快被抬走。德維爾和眾人回到四月的街頭,零下的夜晚。
“瘸子”卡昂消失在聖母街上。沒有墓碑。
“西蒙?”我看到他在黑暗裏畫一個十字。
“你是那個攝影師?”他平靜,像知道一切。
“很晚了,他們走了。”我指著黑夜。
“噢。”
“我在想一件事。”我說。
“什麼?”
“德維爾的照片讓我震驚,它們需要被看到。”我說。
“下個禮拜日,在拉薩爾區的基督堂有一場義賣,為無家可歸者。”他把一張印有耶穌像的卡片交到我的手中,“照片可以掛在牆上。”
“你是牧師?”
“不是。我在鍾表廠工作。我是信徒。”他向上看。
平安夜凍在一次呼吸裏的冰十字架在眼前上升。
拉薩爾基督堂。地下室。門關著。我把最後一幅照片掛在門口台階的上方。比昂迎著聖母街的朝陽和風跛行。門口的另一側是開始,那一頁的《聖經》,詩篇第107.西蒙在門框邊的狹窄空白處寫下:
德維爾的街——使漂泊者安居。
“你是信徒嗎?”西蒙環視著四壁不明的燈和幾十幅裝在簡單木框裏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