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學校裏的半個政治家(2 / 3)

“李佩玄呢?”趙校長心裏也不由地酸楚了一陣,便問。——自己是不是也有一位在台灣的親戚呢?

“他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隻扶著那老頭兒。老頭兒說這胡同認不出來啦。”王老師說道,“有人聽他說縣城太髒,淨是塵土垃圾。他說泰國雖不算太富,可是幹淨。”

趙校長笑了笑。“我是說過,他們一來就給你比來比去,所以要小心並不是多餘。那布告的事就容易留下不好的印象。”

王老師很臉紅,說著:“他給李佩玄帶來了一部大彩電,還有兩千多塊美元。他還決定把李佩玄的兒子帶到美國去。”

“李佩玄不就這麼一個兒子麼?他會忍心?”趙校長不免驚奇。但是他並沒有對那份高額饋贈動心,老師們都已對別人的暴發見怪不怪了。

“哼,他忍心!”王老師說。

趙校長半閉著眼默想了一陣,又問:“他知道那些小孩子回到學校了嗎?”

“知道了。”王老師臉上露出慚愧之色。“有些家長去告辭了。”

“他告訴沒告訴他哥?”

王老師停了片刻,說:“大概沒告訴。”

兩人都覺得沒什麼可說了。王老師忽然又想起來,開口說:

“他可不能胡來!”

趙校長不提防王老師這麼一說,就很吃了一驚。

晚上,趙校長想了半夜也沒能入睡。剛覺得神思蒙朧時,前麵的二胡聲又輕柔地傳揚開來。教學樓裏隻有趙校長一個人,空空蕩蕩的,趙校長聽得很真切。他意外地沒有感到厭煩。二胡聲早已息了,他還仿佛聽得見。眼前不知何時加進一位模樣秀美的小孩子,白手操著一把二胡從容不迫地拉著,那情景典麗清雅。一縷縷的樂音連綿不斷,讓人覺得好像躺在一層白白的月光上。

趙校長忽然想起來,這一夜李佩玄拉的是《光明行》這曲子。

王道樂土不久就當上了教學主任,夏威夷暗暗鬆了一口氣。

在當了幾年教學主任之後,——王道樂土回到家裏,忽然發現夏威夷好像很不高興。要知道,現在已是今非昔比,老師們都很高興,夏威夷要再不高興就很有些說不過去。

“枯木逢春,鐵樹開花,”王主任感歎著,“當老師有多好啊!誰能想到趙校長會結婚呢?但他竟結了。不光結了,還結了個往日最瞧不起咱教書匠的女市民。趙校長把這女市民搞到手,女市民的男人還一聲不吭,硬把這口氣給咽下了。你說說,現在當老師有多好啊!”

可是妻子的臉色更難看了。

王主任就繼續說:“以前咱當老師的能找上個非農業戶口的女人做老婆就算燒高香了。街上的市民想怎麼編排咱什麼,就編排什麼。市民說兩個老師下飯館要了一盤餃子,剩下最後一個還用筷子一夾兩瓣兒。這是誰說的?——這是街上的市民說的!可現在怎麼樣了?當老師的工資嗖嗖嗖往上長,那些市民要不下崗,要不發不出工資。擺攤賣菜的,還不是在供咱吃喝?他們也知道有今天了,也知道教育是立國的根本了,也知道逢年過節地來慰問老師了,也知道一個小學校長一年到頭也能收個萬兒八千的禮了,也知道我姓王的如果不鬆口,要到咱學校裏來上學可沒那麼容易。我說尊敬的夏威夷老師,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呢?”

“去你娘的蛋!”夏威夷突然罵了一句,王主任就想到她是真地不高興了,王主任也就不說話了。“我算瞎了眼,”夏威夷悔恨地說,“當初看上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

“看看,看看,”王老師不敢頂嘴,隻是這樣說。

“你記得自己當教學主任幾年了?”妻子問他。

“幾年了?當時咱孩子剛上二年級,現在孩子上初三,你說……”

“你倒還記得!”妻子打斷他,讓自己平靜一些,“你抓教學也算抓出了名堂,實驗小學名聲在外,可你不會一輩子就當個教學主任吧。”

王道樂土撓撓頭皮,訕訕地笑著說:“這個我倒還沒想過。”

妻子鼻孔裏“哼!”一聲:“要不我怎麼說你沒出息呢?你也該為自己想想了。”

“老婆,你是要我當校長嗎?”王主任疑惑地說,“可是,趙校長不退,副校長也還有好幾位呢,都還壯實得像牛犢子。也就是劉副校長身體稍差些,上半年學生家長送他牛鞭子,也補得差不多了。”

妻子就說:“我隻不過提醒你罷了。看你每天有滋有味的!”

很顯然王主任受到了妻子那番話的影響,本來像往常他還要吃過晚飯去課堂看看,——學校對畢業班抓得緊,排有晚自習課,可是來到課堂外麵卻怎麼也不想走進去,徘徊一陣就走開了。

不大一會兒,王主任就坐在了趙校長的家裏。趙校長和他新婚的妻子麵色紅潤,在明亮的燈光下簡直看不出都是年歲不小的人了。王主任進來了,他們招呼一聲後也不說話,王主任就感到自己來得很不是時候,也似乎感到跟趙校長的關係已經不知從何時起疏遠了起來。

“唉,”王主任莫名其妙地發出一聲歎息,隨後就不由吃了一驚:自己怎麼能把內心的惶悚在趙校長夫婦跟前流露出來呢?弄不好還會被校長夫人誤認為自己在跟她吃醋呢。趕忙去掩飾,但又想,既然已被人看在眼裏,索性再歎一聲。“唉!”就比第一聲響。

趙校長夫婦一起看著他,他便使自己從容一些。

“李佩玄捐資希望工程,”王主任有意皺起眉頭,“我看也不是沒影兒的事。這幾年他靠著海外關係,掙了不少錢哩。由他出頭讚助,縣劇團也要成立起來了。——他就要在縣裏紅了。”

趙校長帶著一副閱世頗深的神態,張口說:“你們年輕人,哪裏知道,李佩玄這是要掙些政治資本。他倒是有錢了,但錢多有什麼用,最終什麼也不能代替。你們年輕人,不懂的。你看李佩玄,他就已經看到這點了。”

“俺也不懂。”他夫人臉上紅紅地插了一句。

“趙校長總是想得很深遠,”王主任說,“可學校裏很多人都沒看到這個,已經對他交口稱讚起來了。”

“哼!”趙校長說,“我說過的,人人都要成為半個政治家。”

“我看很難呢。他們是已經對李佩玄交口稱讚起來了。”王主任重又感到自如,也便接著向趙校長夫婦告辭。

幾天後,社會上傳來消息,解散十五年之久的金鄉縣四平調劇團又恢複成立了,每年由李佩玄的金鳳蒜精集團提供二十五萬演出費用,李佩玄也被聘請為名譽團長。當晚,縣電視台對此作了詳細報道。

通過電視屏幕,人們看到了那些已與普通勞動者沒什麼分別的老演員簇擁在李佩玄周圍泣不成聲的動人場景。王主任看了之後心裏很不是滋味,第二天在辦公室,聽到很多老師議論紛紛。電視台怎麼能播出這樣的新聞節目呢?這可是輿論導向問題呀!讓一大幫子演戲的麵對電視鏡頭哭哭啼啼,這不是說政府重視了教育,而又對文化建設重視不夠嗎?社會主義祖國解放了曾是社會下九流的戲子,幾十年過去,祖國麵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春姑娘來了,小草綠了,花兒開了,孩子笑了”,家家有了彩色電視機,難道一個私營老板還有可能再次把鬼變成人嗎!老師們激憤難平,誰也沒發覺趙校長悄悄出現在了辦公室門口。趙校長沒有驚動大家。過了一會兒,趙校長臉上就布滿了深受感動的神色。等大家轉頭向門口看時,他已轉身走開了。

“你們知道吧,昨晚上要不是趙校長老婆攔著,他早把電視砸了。”有個年輕老師說,“現在的電視,什麼東西!不是親嘴的,就是上床的。那些國際體育比賽,贏了播,可輸了也播。就這!”

王主任聽了,馬上正色道:“張獻民,你的主要任務就是搞好教學,別的話不可隨便說的。”

可是四平調劇團恢複成立的電視新聞接連被電視台播放了一個星期才停止,讓人感到在個小縣城裏實在沒有多少新聞可發生。結果,趙校長家的電視機沒砸,誰家的電視機也都好好的。

一時間,李佩玄成了縣城的名人,頻頻在公眾場合亮相,捐助了劇團,又出資修路,大有不捐個傾家蕩產絕不罷休之勢。他的那個金鳳集團,老師們也都是見過的,看上去規模也不算太大,到底能有多大的家底?事實擺在這裏,老師們不得不被他的行為感動,但又覺得李佩玄所為仍舊有些欠缺。欠缺什麼呢?老師們一時也說不準。

王主任滿臉的不屑,對夏阿姨說:

“看看,被他迷惑了吧。說到底老師還是跟社會接觸少,隻能看到表麵現象。李佩玄傾家蕩產怕什麼呢?政治資本一旦雄厚,就是政府的人了。不說當大官,就是小官吧,也比搞他的蒜精企業強。大蒜氣聞慣了就沒什麼,可那些部門,打抽風的,要賬的,就不是他手中的那把破二胡能夠打點清楚的了。當官多好,人也長誌氣,錢也不見得就比搞企業掙得少。明著不掙,暗著還掙呢。你見過哪個當官的是窮光蛋?交通局局長人稱裘百萬,公路局局長人稱曹銀行,塔鎮書記人稱徐錢櫃。前不久國營纖維板廠馬廠長一壺花酒立下了八千八的欠條,要不是他拔屌無情,幾個月過去還賴著不還,這事也被人發現不了。張獻民的老婆不是纖維板廠的職工麼,聽說下崗也有兩三年了吧。”

王主任迎住妻子的目光,他的確是期望從中看到讚賞的意思。現今他的覺悟如此之高,妻子怎麼能不對此大加讚賞呢?但是妻子什麼也沒說,就忙自己的去了。王主任頗覺遺憾。

李佩玄一連串的回報社會之舉基本上把老師們給征服了。

這段時間,實驗小學畢業班晚自習課一直沒有間斷。縣教委三令五申要求減負,那隻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吧。學生們考不上重點中學,怨誰呢?考不上重點中學,就很難考上重點大學。考不上重點大學,就找不到好工作。到時候,怨誰呢?實驗小學畢業班的晚自習課照上,可是王主任這天晚飯後忽然又覺得沒心思到課堂上去了。王主任轉身從課堂門口走開,去了爪哇。

“咱們的老師太可愛了,”王主任對趙校長說,“別人的一點點的好處就能迷住他們的眼!”

王主任簡直說不出別的。

趙校長現在已不是新婚,就不大在意晚上的時間被人打擾。“你的,”趙校長把手搭在王道樂土的肩上,“很好。”

王道樂土心裏一熱,差點掉下淚來。不知道趙校長有多長時間沒有對他這樣了。

“趙校長!”他輕輕地叫。

“桂蓮,上茶!”趙校長吩咐夫人。

夫人把茶端上來,放在王道樂土的麵前。幾縷白白的熱汽嫋出杯子,嫋出了萬般的優美。

“喝!”趙校長說。

王道樂土端起來,一仰脖,咕咚,喝了。

“熱吧?”校長夫人體貼地問他。

他砸著嘴。“哦,正好。”他說。

校長夫人又給他斟上了,不小心燙著了自己的手。“哎喲!”她叫了一聲。

就看見趙校長猛一心疼。

“沒事兒。”他夫人淡淡地說著,避開了。

“這茶很好。”王道樂土說。

“桂蓮在茶葉店看了,七十塊錢一兩的,”趙校長說,“自然好了。”

“回味真長!”王道樂土愜意地搖了一下頭,又砸巴一下嘴。

“你走時我封一些,你帶著。”趙校長說。

“君子不奪人所好嘛。”

“還不就是一點子茶葉!”趙校長笑一笑,“我就欣賞這句話,社會主義社會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王道樂土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