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市民李四(2 / 3)

趙校長推辭不掉就隻好坐下了,暗想應付一陣算完。李四很高興,極力勸酒。桂蓮就站在趙校長一邊,那麼貼近他的身子,使他全身感到又新奇又緊張。一杯一杯的酒喝下去了,趙校長對他們的戒備之心也就跟著淡薄。但是他明白,自己絕不談起學校地界的事。李四也不提這個,隻說國家理應發展教育,自己對趙校長和老師們是如何尊重。桂蓮在他說話的時候一語不發,好象她不在這個世上似的,但是她又無處不在,趙校長忘記不了她。她的鼻息有時也微微地掃著他發燙的耳輪。她的拂拂體溫比醇酒更動人。

外麵有人叫李四。李四放下酒杯出去了。在房裏聽他在外麵低聲跟著一個人說什麼話,一會就安靜了,可他沒有再回來。房間裏隻剩下趙校長和桂蓮兩個人。桂蓮也不再站著,挨著他坐下。趙校長帶著濃濃的酒意,忽然不自在起來,脖子也發紅了。他不知道該跟桂蓮說什麼話,目光就朝門口盯著。門一動,他以為是李四返回來了,其實是那條公狗。公狗一進來,就站在那裏凝望著趙校長。趙校長不由地心慌意亂,便又把目光收回來。

桂蓮又讓他酒,他推辭著。桂蓮就說,“趙校長,我倒的這個酒你能不喝?”說完就直直地看他,他便不好再推,又喝了下去。心口越急,酒力也越活潑。趙校長身體飄飄的,很快就覺得眼睛模糊了,也不想睜開。亂糟糟地想著想著,眼裏就隻有一個搖搖曳曳的小操場,上麵一條公狗也在搖晃,象一道流水。他十分不樂意看到這個,就強撐著眼皮,桂蓮被他的酒意打扮得光彩照人,他有些忘記了她是誰,好象又見到當年師範學校裏的那個女同學。他想摸她,也想抱她。他感到畏怯,又感到不可遏止。一隻手就抖抖地伸過去。

桂蓮用大腿根壓住它,動人地微笑著,問了一句,“你還能寫字嗎?”趙校長渾身一震,從手上湧起的美妙感覺就被阻擋住了。他心中隱隱覺得不快,舌頭也不大靈活,說,“會。”便僵在那裏了。桂蓮站起來從一旁拿過一張紙和一支筆,把筆交給他,然後說,“你寫你的名字我看。”趙校長手握著筆管,在紙上戳了一個窟窿,那種小小的聲響使他疑惑起來,接著又嘿嘿地笑了,“我,又不是,小學生。”桂蓮把紙放平了,趙校長糊裏糊塗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趙”字。他忽然吃了一驚,身子向桌子上一趴,問道,“這是什麼?”桂蓮把紙收起來,過來扶他,笑著說,“寫錯了要罰你酒呢。”趙校長直了直身子,“那又是什麼呢?哈噠哈噠喘。”桂蓮說,“是公狗。”趙校長又嘿嘿笑了,一手按著桂蓮的肩膀,一手按著桌子,搖搖晃晃地站起,口裏說:“那不好……我得走,不好意思。”桂蓮正要拉他再坐下來,李四進來了。趙校長根本看不見他。他在桂蓮耳邊微笑著小聲說了一句,“給他一次肚皮。”桂蓮打了他一下就站起來,扶住趙校長。

來到趙校長的宿舍裏,趙校長一頭摔倒在床上。但是一生中第一次異樣的感覺猛烈地襲擊著他,他仿佛闖進一個深深的溫暖的無底洞裏,掙紮著,歇一歇,一陣哆嗦一陣哆嗦。當他第二天醒來時,他隱約記得自己並沒有哈噠哈噠地喘。

李四的那間新房很快就完工了。老師們並不覺得刺眼。李四利用這間房子開辦了個小賣部,賣學生的本子和筆,也賣許多小玩意和吃的東西。那種青青的四五隻才有一顆拳頭大的小蘋果需要兩角錢才能買到一隻。李四的丈母娘坐在裏麵管理著小賣部。他的大公狗照樣在學校裏亂竄,不過,它一直沒再傷人。

而至於學校修圍牆的事,趙校長不再提起,別的人也便不去提。據說那是因為沒有從別的地方集到足夠的錢,趙校長曾說過,“他們都是說得好聽。”

最初李四一律免費為朋友的母狗配種,從不覺得這是吃虧。實際上,每到那時候,公狗那種生龍活虎的樣子都會讓他感到沾了很大便宜呢。那才真叫快樂著公狗的快樂,幸福著公狗的幸福。後來就不同了。變化是這麼發生的:

李四在運輸公司一般情況下是跑山西。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整個縣城十根煙囪就有七根冒的是李四從山西拉來的煤燒出的煙。

李四經常外出,自然比一般市民眼界寬。牌坊街市民常聽到他老婆桂蓮跟人閑話時說,山西女子真情,一串糖葫蘆也能讓她們跟野漢子私奔。如果不是聽桂蓮這麼說,是很少有人知道世上還有如此真情的山西女子的。大家聽了,也免不了跟桂蓮開開玩笑,李四一年到頭跑山西,你就不怕他給你領回一個山西女子?桂蓮常常是一撇嘴,他敢!十個司機九個騷,李四雖不是那十分之一,但總起來說,迄今為止還算規矩,就看兩人的感情,桂蓮也不用擔心他會突然把一個陌生的山西女子帶回家來。

但是有一年,運輸公司因故臨時安排他跑了一趟南方,這一去就是小半個月。都說南方水土養人,果不其然,李四回到北方,一臉的旖旎風光。

“四兒,”牌坊街的市民問他,“南方妹子夠水靈的吧,比起山西女子如何?”

李四大有曆盡滄海之態,挑著眉毛說:

“山西女子,那也叫——”

桂蓮在旁邊一眼一眼地看他,使他馬上閉了嘴,嘿嘿一笑,轉口說:“南方那可是出楊貴妃的地方。楊貴妃楊玉環你們知道吧,跟西施是表姐妹。西施你們知道吧,人家洗一次臉能洗半鐵盆油來!”

大家哈哈一笑,散了。

桂蓮忙著給他接風,可誰也想不到桂蓮夜裏的苦處。不管桂蓮怎麼著,李四那物件可就是像扶不起的阿鬥,氣得桂蓮狠狠地抓了它一把。好在第二夜李四就正常了,李四好好地讓桂蓮領教了一番自己技藝的精進。桂蓮心滿意足,甚至都沒有產生一丁點兒的懷疑。

不久,一位朋友找來了。

公狗在母狗背上哈噠哈噠喘,十分地賣力。這情景跟往日一樣。可本來是同一件事情,李四卻產生了不同的感受。看著那母狗瞑目而受的樣子,李四驀地感到心裏很不是滋味。

事畢,大公狗蹲在角落自,一心一意地收拾殘局,李四就覺得自己這虧吃大了。

“你怎麼跑起南方了?”他朋友問他。

“是這麼著,”他解釋說,“我是替的老胡,他老嶽母病故,有批貨又要急著送,我就去了。嘖!南方,嘖!你就是找人問問路,也是要收錢的。”

“那是,南方人心眼兒小。”朋友並不領悟,牽著母狗走了,剩下李四在院子裏直搖頭。

吃飯的時候,他老嶽母也在座。看他像在沉思,也都不作聲。桂蓮這幾天心裏快樂,吃幾口笑一笑,吃幾口笑一笑,還不斷地把飯菜往李四跟前送。

那李四終於從沉思中走出來,一張嘴就說道:“一滴精十滴血,我看事罷了公狗的雞巴上還瀝瀝啦啦,那是多少東西喂出來的?”

桂蓮在他額上戳了一指頭。“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桂蓮說,“你這是心疼那狗呢。一天到晚有那麼多的豬下水豬骨頭地喂著,隔三差五地爬一次母狗也傷不著它。”

李四就又搖頭,歎息說:“不怨人家講山東老杆兒,你們就是不開竅!現在什麼事情是免費的?”

桂蓮緊瞅著他的臉,問他:“你的意思不是說給母狗配種收錢吧。”

李四便點點頭。可桂蓮撲哧一笑,說:“沒想到你去了一趟南方整個人都變了。”

李四正色說:“別說是我,換誰去了也都會覺得自己笨得像豬。唉,我總算開竅開得還不晚。要是我這回不去南方,誰要把我賣了我都不會知道呢。”

桂蓮不笑了。“配種收費,你怎麼能說得出口?鄰裏鄰居的,人家不笑話咱家裏開了個配種站麼?”

老嶽母這時插話了。“這事用不著你們多管,”她一本正經地說,“我也活了大半輩子了,老皮老臉的,還怕別人笑話?就把狗牽到小賣部跟前,有人來配種了,也不耽誤我賣東西。”

李四就說:“看吧,你還沒姥姥開通。”

他老嶽母聽了心裏喜滋滋的。

配種收費的事就這麼商議定了。開頭一聽到有人來叫公狗配種,李四還要慌忙躲起來避而不見,但很快李四就不躲了。他老嶽母已經把有償服務的觀念傳播了出去,沒誰覺得李四收費是不應該的事。

當時桂蓮所在的肉聯廠效益也還算好,帶回來的豬下水碎豬肉可以讓公狗盡著吃。雖然來求配種的人很多,那公狗卻更加的膘肥體壯。

李四依舊跑山西。山西不如南方開放,但花費也小,算起來掙到的錢並不比跑南方少。本來李四是非常滿足現狀的,也非常渴望這樣的生活繼續下去,但是這種生活在九十年代中後期不可回避地受到了一股強烈的衝擊。桂蓮首當其衝。

忽然有一天,肉聯廠的職工發現廠門口那種車水馬龍人歡豬叫的紅火景象已經一去不返了。肉聯廠收不上豬來,在整個三月份甚至隻收到一頭豬。就這一頭豬,讓人覺得即使每個職工從它身上揪一根毛也能被它揪死。車間裏不宰豬了車間裏的人就都站在院子裏曬太陽,男女混雜在一塊不免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並不時地爆發出陣陣大笑,總得來說還算熱鬧,但這熱鬧裏卻包含著一種淒涼,一種不祥。人人都感受到了,但人人還是不斷地從車間走出來,聚在一起,維持著這種熱鬧。

開始時桂蓮倒還沒覺出什麼,李四每月出一兩次車,再搭上空車配貨,收入還是可觀的。她家又有小賣部,小學生的錢也好掙。可是那隻公狗卻開始受委屈了,因為桂蓮不能再像過去一樣帶回來一坨一坨的豬下水或碎豬肉。要去市場掏錢買,這筆花費是不小的。有時候豬下水的價錢甚至比淨豬肉還要貴,誰舍得買回來喂狗!於是公狗就不得不將就一點,吃些剩飯,但那胃口明顯地不如以往。

“這狗瘦了,”來找公狗配種的客戶疑慮重重,“不知爬一回能不能行?”

李四也早看出來狗瘦了,但他隻說:“我這裏是全方位服務,這次懷不上下回免費。”眼睛就隻看母狗,“你這狗有病沒有?”

客戶笑起來。“這狗可算得上‘賢妻良母’哩,你還怕它有艾滋病?”

“即使有結膜炎也夠好瞧的了。”李四說。

公狗蹲到角落裏收拾殘局,李四則獨自發了好一陣呆。他開始隱隱地覺出不妙。

果然,肉聯廠宣布了下崗名單,整個肉聯廠隻留下四分之一的職工,其他的每月發給一百塊錢下崗費,自謀生路。桂蓮第一次沒從廠裏拿回來豬下水,而是五斤精豬肉。五斤精豬肉是肉聯廠發給每個下崗職工的下崗紀念品,又實用又具有肉聯廠特色。下崗職工實在對這樣的紀念品也說不出什麼。

這五斤精豬肉自然輪不到喂狗,但桂蓮卻有些舍不得吃,一拿到家就放到了冰箱裏。她娘是很有眼色的,一看閨女下崗,就提出要回自己家。從此,桂蓮就專管小賣部,倒也沒閑著。

不過,等到學生上了課,校園裏寂靜下來,桂蓮就不免有些懷念在肉聯廠的那些時光,而且不免有些沮喪。與她的感傷形成對照,她發現老師們是越來越高興了。不容置否,老師的地位早已得到了提高。沒過幾天,桂蓮覺察到一種現實。很多女青年常常趕到學校裏來,一個個又漂亮又時髦,專找年輕教師交朋友。有天下午,兩個女青年還為了爭奪同一位老師吵起架來,在校園裏大打出手,不是李四的公狗上前看熱鬧,她們大概不打破頭不會放手的。

桂蓮跟小學校的老師都很熟,但這熟也有分別。此一時彼一時,往日見了老師們哪不是她主動地打招呼,以示自己對他們尊重,而老師們往往有些躲避的意思。現在呢,她卻要人家尊重了!即使她沒有看見他們,他們也會遠遠地叫她。她隻要在小賣部裏一出現,就會有一些老師微笑著湊過來,跟她說話。這讓她感到一種深深的羞辱。有時候她的眼裏會驀然蒙上一層淚膜,心頭酸得像隻陳年酸菜缸。

趙校長也會走過來,現在他還是一個老光棍。趙校長走來不是為了買東西。趙校長用不著從小賣部買東西。趙校長收的禮就夠自己用的了。——趙校長走來隻是詢問她生意怎麼樣。

“對付著吧。”桂蓮臉上淡淡地說,心頭又一酸,就不抬頭看趙校長的臉。

“唉,幹什麼都不容易。”趙校長同情地說著,就要走開。但他又停住了。桂蓮就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你有髒衣服,”桂蓮試探地說,“拿來讓我洗吧。”

趙校長就說:“不,不麻煩你了。前些時候買了台洗衣機,很好用的。”走了。

趙校長很讓桂蓮疑心。果然,臨放學,他又來了。

“桂蓮,我有件事要求你。”他說,臉上不由一紅。“是這麼回事,”他使著勁,“我有兩箱酒,幾條煙,是,是一個親戚送來的。你知道我也不好這個,就想請你代銷一下。我也不虧待你,你想提成多少都成。”

桂蓮心裏明白了,忙說:“可以的可以的。提成就算了。”

“那哪成呢?”趙校長已正常多了,又說,“放學後我搬過來。”

“我去吧。”

“那真是不好意思。”

“這話說哪兒去了?”

趙校長就走了。桂蓮在小賣部裏咬著嘴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忽然她吃了一驚,原來有人叫她。

“四嫂,讓你家公狗給我爬一下。”

桂蓮怒氣衝衝地說:“快把你老娘牽走!”

那人一愣,說:“四嫂你這是怎麼了?”

是呀,桂蓮怎麼了?桂蓮捂嘴笑了起來,眼裏閃著淚花。

那人也笑了。“四嫂就會說笑話。”

公狗已經向這裏走了過來,那人的母狗迫不及待地朝它一衝,掙得那人手中的繩索嘩啦一響。兩隻狗一碰頭,也沒什麼多餘的溫存表示,就忙活起來。桂蓮重又放出笑聲,那人隻顧看著兩隻狗,剛覺得桂蓮的笑聲有些淫蕩,再一看小賣部裏,已不見她的影子。

桂蓮獨自蹲在院子裏低哭,一直哭到李四下班回家。李四一看她沒在小賣部,就說她:“放學了要買東西的小孩兒很多,你怎麼跑到家裏呆著?”

桂蓮聽了很生氣,猛地站起來,麵向著李四。李四還以為她要對他做什麼,不料她隻是恨恨地說:“一個小學校長,送禮的擠破了門,吃不了的東西還要我替他賣!”

李四不以為怪。“都快退休了,再不收禮這輩子還能有什麼指望?”

“怎麼就沒給你送禮的呢?”桂蓮冷不丁這樣說。

李四沒想到她會說到自己身上,就一出神。正要說什麼,她已轉身到小賣部去了。

桂蓮在櫃台上看到了五十塊錢。那位來給母狗配種的人已經離開了。桂蓮看著那些錢,忽然覺得它們是如此的齷齪。看了一陣就拿起一隻蠅拍,輕輕撥拉到開著的抽屜裏。

夜裏,桂蓮明確地對李四說:“我不想再看見公狗幹那個,我沒那樣的臉皮。”

李四說:“那有什麼?你在肉聯廠上一天班能掙幾個錢兒?我就要把這條狗當個小工人兒養著,不就是給它兩碗剩飯吃嘛。”

桂蓮一聽,騰地坐起來,直直地看著黑暗中的李四。“你真不要臉!”她猛地大聲說,卻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李四平時性兒算是好的,但像大多數人一樣受不了別人的激。再說桂蓮今天也太不像話了,李四的火氣就不由地冒上來。

“你說什麼!我不要臉?我拿錢養活你,我還不要臉?”他揪住了桂蓮的胳膊。

“你說這話就不要臉!我用你養活啦!我娘在你這裏開小賣部多少年,掙的錢拿回家一分沒有?就是現在我也是一天沒閑著,我還沒有讓你養活你就對我這樣,想想當初我真是瞎了眼,找你這種沒點知識的混帳東西!你要有老師的一小半兒文化你也多少算個人!”

李四也是氣得打哆嗦,使了好大勁兒都沒把手舉起來,隻是狠狠地搡了她一下。

“你有臉皮,”他咬牙說,“你有臉皮,那又怎麼跟別人睡覺?”

“呸!”桂蓮說,“李四,你這沒良心的!我跟誰睡覺啦?那不是你要貪占學校的地基才出的混帳主意嗎!把自己的老婆送給人家,還算是人做的事!”

李四都快氣瘋了,幸好桂蓮說了這番話身子一倒就不吭聲了,他才漸漸緩和過來。

唉,事情真是不妙呢。不知從什麼時候,大量的液化汽罐湧進了縣城,實驗小學的老師們也都扔掉了簡易煤爐。李四從每月跑一次山西,漸漸地變成了每兩個月跑一次,後來竟然三四個月也不去一次了。起初李四想到的隻是液化汽罐可把出煤的山西給坑苦了,沒料到液化汽最終把他也給坑了。

運輸公司分解為幾個子公司,實際上是讓幾個人給承包了。李四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卡車司機,子公司本來打算繼續用他,子公司的經理是他過去的一個哥們兒,他總是叫經理叫不出口,索性還是直呼其名,就看見這位小經理臉色不大好看。才當了沒三天的經理,派頭就大得不得了,李四小看這種人,便婉言謝絕了人家的聘請,告別了已開過十幾年的黃河大貨車,回到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