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說著玩兒的(2 / 3)

可是,喬尚七並沒有什麼表示。右手的五個指頭叉得很開,指甲微微地閃著光亮。

“村長,”劉樹禮忍不住還要說,就聽喬尚七咳了一聲。

“你知道我是誰?”喬尚七忽然問他。他記得今天褚金盛也是這樣問過的。明明都是一個村上的人,誰不知道誰呀?還偏要問。劉樹禮不由想到這也許就是這些村幹部們最為了不起的地方。他一下子變得更加恭敬了。

“您是村長呀。”劉樹禮小心翼翼地說。

“不錯。”喬尚七點點頭,“村長是個官兒,”歎一口氣,遺憾似的,“一個很小的官兒。”

“誰說這官兒小嗬,”劉樹禮趕忙插一句。

“官兒是小點,”村長隻顧說,“可畢竟是官兒。”陡然直直地看定了劉樹禮,語氣也加重了些,“樹禮,你不是揚言要槍斃我嗎?你看我的官兒小就要槍斃我,我就想讓你來見識見識一個小官兒。”

話沒說完,劉樹禮已經慌作了一團。“村長說哪兒去了?村長說哪兒去了?”

“樹禮,”喬尚七不搭他的茬,“我哪地方對不起你了?我隻不過在紅蓮飯鋪吃口糖餜子,你就要把我槍斃了?我一沒貪贓,二沒枉法,你就要把我槍斃了?”那神情真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

劉樹禮一時間有口難言。

“你槍斃我還不算,”喬尚七說,“你還統統槍斃,鎮長你要槍斃嗎?省長你要槍斃嗎?我的女人是好女人,你也要槍斃嗎?”

“村長!”劉樹禮脫口叫了一聲,就哭了起來。

喬尚七從椅子上站起來,又長出一口氣。“好吧,樹禮,”他說,“我來給你算算賬,你那二小子沒有生育證,村裏看在他是個沒娘的苦孩兒份上,才沒撤了你女人的地。你回家去,過兩天我讓人把你家的地丈量一下,你該種幾個人的地就種幾個人的地。不,明天鎮上要來突擊抓計劃生育,我明天就把你的事給辦利落。你不是要統統槍斃嗎,那就隨你好了。”

劉樹禮哭得聲噎氣堵,看上去有點像被骨頭卡住喉嚨的狗。喬尚七的女人走過來,想去勸他,喬尚七一瞥她,她就停住了。

“讓他哭!”喬尚七說,“他說‘統統槍斃’的時候,那是很痛快的。”

“村長……”劉樹禮哽咽著,“嗚……嗚嗚,村長……我哪能,嗚,哪能那麼說?嗚……”

“看吧,就是這號人!”喬尚七眼含著蔑視。他忽然感到心裏很厭煩。

湊巧褚金盛急急地趕來了。

“金盛,讓他出去。”喬尚七對褚金盛說。

褚金盛剛才接到了李西元送來的消息,說劉樹禮到村長家去了。“好你個劉樹禮,你要告我黑狀!”褚金盛叫了一聲,就往村長家趕。

“村長,他告我黑狀了嗎?”褚金盛問,“他要把我們統統槍斃,還要告我們黑狀!”

喬尚七真的有些不耐煩,就說:“知道了。”喬尚七重新坐在了椅子上,“快弄他出去!”

可是褚金盛隻對地上的劉樹禮說:“別哭了!要哭出去哭!”

劉樹禮躺著不動,依舊哭。

“他還哭,”褚金盛抬頭對喬尚七說,束手無策的樣子。

“笨蛋!”喬尚七衝褚金盛發起火來,“這麼點小事都辦不了,你是幹什麼吃的!我看還是讓李西元當民兵連長算了,李西元都知道什麼叫階級鬥爭新動向。”

褚金盛一彎身,就把劉樹禮從地上挾了起來。褚金盛長得五大三粗,挾個劉樹禮跟挾隻小雞差不多。

喬尚七伸伸懶腰,對女人說:“我讓他們鬧乏了。”喬尚七靜靜地看著褚金盛挾著劉樹禮穿過院子。

到了外麵,褚金盛手一鬆,就把劉樹禮丟在了街心。劉樹禮翻身爬起來,還要再往喬尚七家走,但褚金盛威風凜凜地叉巴著腿,在跟前站著,像座黑塔。他停住了。

這時候,有很多人從別處一窩蜂地湧過來。劉樹禮便暗自慶幸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得早。

在劉樹禮走開後褚金盛又返回了喬尚七院子裏。他要向村長說一件事。很快,村裏人都知道臨村有人的豬娃丟了。這個丟豬娃的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塔鎮的一個合同製民警,叫陳繼冬。很多年前村裏人都知道臨村有陳繼冬這麼個人。那時候兩村的孩子經常打野架,領頭就有他。後來他長大了,在塔鎮當上了合同製民警,名聲也就更響了。

劉樹禮卻不知道陳繼冬的豬娃丟了這檔事。劉樹禮坐在家裏喘了口氣,還在慶幸能及時爬起來,沒把麵子丟在更多的人眼裏。外麵嘈雜的聲音吸引住了他。他思量了一下,就站到了院子裏,發現院門那兒隻有小秋一個人守著。

很明顯,小秋在生氣。小秋咕嘟著嘴,像個沒人跟他玩的孩子。劉樹禮陡然覺得他很可憐,又鎮定了一下,走過去。

“小秋,”他說,“李西元他們呢?”

小秋像是忘了自己的職責,不滿地答道:“他們呀,都去幹討好的事去了!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幹這倒楣的差使!”

“討好?”劉樹禮的興致上來,緊接著問,“討誰的好?”

“討誰的好?討陳繼冬的唄。”

“莫不是陳繼冬要結婚了,他們去幫忙刷盤子洗碗?”

“你胡扯什麼?陳繼冬早結過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陳繼冬的豬娃丟了!褚金盛就要村裏人給他找豬娃!”

劉樹禮明白了,點點頭說:“小秋,這麼著吧,你也去找豬娃,我替你看著點兒。”

“喲!”小秋驚異地叫道,“你是個犯人,犯人還能看犯人?你是想跑咋的?”

“哎,小秋,你話不能這麼說,”劉樹禮正色道,“我好心好意想幫你,我怎麼成了犯人啦?”

“你統統槍斃,你還不是犯人?誰知道你到底槍斃了多少人了?”

劉樹禮就知道小秋犯糊塗。“那隻是一句戲言,”他耐心地跟小秋解釋,“你看我槍斃誰啦?我還能槍斃誰?人家不把我斃了就好。別說槍斃誰,我連槍還沒摸過呢。我劉樹禮生在一九六六年,生在紅旗下,長在福窩裏,我知道槍是幹什麼用的?怎麼用的?說我槍斃誰,那不是天大的笑話麼?好兄弟,別信他們胡鬧,我也跑不了,也沒地方跑。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找到陳繼冬的豬娃,再給他送過去,那麵子可就大了。別說吃紅蓮飯鋪的糖餜子,就是……那也不在話下!”

小秋被他說動了。“那你,”小秋疑疑思思地說,“那你可別亂跑啊。”又叮囑一句,“可不能見誰都槍斃。”

劉樹禮心中竊笑,忙答應:“好好,我誰都不槍斃。”

小秋便離開院門,一溜煙地向村頭跑去了。

劉樹禮疲乏地閉一閉眼。他忽然緊張起來,因為他想起自己還沒來得及做午飯,兒子還要上學。忙回到屋裏,看見兒子在角落裏蜷縮著,一聲不吭地望他。他歉疚地歎息著,對兒子說:“我這就去做飯。”

可是兒子卻低低告訴他飯已經做好,就等著跟他一起吃了。他的眼圈一熱。他忍了忍,轉頭去廚房把飯盛出來。那是一鍋糨稠的麵疙瘩,但吃起來是很香甜的。劉樹禮覺得這是他吃得最為香甜的一頓飯。

兒子去臨村上學去了,家裏就靜悄悄的,劉樹禮感到每個角落裏都充滿了溫馨,濃得讓他又止不住抽泣了半天。

整個下午都沒人來打攪他,他也不想出去,倒不是他想信守對小秋許下的諾言,而是他覺得從兒子一從家裏離開自己就開始了對兒子的等待。這種等待讓他心滿意足,簡直別無他求。而且他還想到自己有必要把二兒子從他姥姥家接來了。二兒子快五歲了,總放在姥姥家也不是辦法。他是那麼熱切地想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竟不知道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

可是兒子仍然沒有回來。劉樹禮坐不住了,他走進暮色濃厚的院子,通過黑洞洞的院門朝外麵打量。街上不時有人走過,但他們就像忘了他。他堅持著不讓自己走出院門去。他們若看見他,不定會有什麼邪歪事發生呢。

上午洗的衣服已經幹了,劉樹禮收起來,就再等。忽然,一個小小身影從外麵閃進院門。劉樹禮心中怦怦直跳。兒子終於回來了!他上前扯起兒子的手,走到屋裏。他像受到了一場驚嚇似的,直想把兒子抱在懷裏。可他的手觸到了一樣東西。他影影綽綽地看見兒子背著的書包在蠕動。

“爸爸,我撿來的。”兒子小聲說。

“噓!”劉樹禮馬上豎起指頭,止住了他。

夜深人靜時,劉樹禮躡手躡腳地出了院門,走到田野裏,就撒開丫子,向著黑沉沉的臨村,飛快地奔跑起來。

第二天是很不尋常的一天,劉樹禮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聽見一陣緊張的警車進村的聲音。他驀地坐起來,嚇得直楞著耳朵。他不過說了一句“統統槍斃”,褚金盛他們不會真的叫警車來抓他吧。他們抓了他,那就真是笑話了,真是讓人欺負了,真是讓人沒法兒活了。劉樹禮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但已不可能再睡著。兒子也醒了,在床的那一頭睜著疑問的眼睛。他安慰了兒子一句,就下了床。

來到院門口,朝街上一瞅,就看見大大小小的車輛排成了一串。天色尚早,也看不清是些什麼車。劉樹禮隻認出了一輛警車,因為警車上的警燈還在嗚嗚地怪叫,並發出奪目的紅光。街上人聲鼎沸,時時響起女人的驚呼和謾罵。劉樹禮咧嘴一笑,他知道他們是幹什麼來了。可是,劉樹禮也不由地有些擔心。喬尚七村長昨天說的要撤他家的地的話會不會是真的?他沒敢在院門口多站,就回到屋裏,對兒子說:“是來抓計劃生育的。”

他又倒在床上,可又覺得意猶未盡,便支起身子,問兒子:“你知道計劃生育是幹什麼的吧。”

兒子沒回答。他就說:“計劃生育就是,卡嚓!”他做了個形象的手勢。

這次突擊計劃生育的消息隻有少數人知道,那些計劃外懷孕的婦女都沒能及時逃掉,被計劃生育幹部裝了滿滿一卡車。村裏人哭叫的也有,尋死覓活的也有,拿刀子要跟鎮幹部們拚命的也有,但都無濟於事。到了上午,大卡車嗚哇一聲,開出村子,開到塔鎮衛生院去了。

但是大部分的幹部還留在村裏,不是還有些難纏戶嗎,不是還有人嚷嚷給誰誰好瞧嗎?喬尚七說,誰難纏,殺!用不著他給誰好瞧,就把他威風殺了!

喬尚七、褚金盛,還有鎮上來的計劃生育幹部,在派出所裏的同誌陪護下,哪裏有動靜就到哪兒。漸漸的,村裏的動靜就小了。隻有一個叫王以昌的粗矮老男人被銬在了街旁的一棵樹上,還大聲謾罵,眼睛睜得溜溜圓,一個勁兒叫他兒子“拿刀子來!拿刀子來!”可他兒子早嚇得貓在人後麵,連個屁都不敢放。

劉樹禮在自己院門口看到了街上的這一幕,心想王以昌這人很不自量力。胳膊擰不過大腿,你王以昌的兒媳婦計劃外懷孕了,你一個老公公還這麼大呼小叫的,像根月經帶,豈不叫人小看!正想著,一群人向他走來了。他剛想退回去,就聽褚金盛吆喝:

“劉樹禮,你也想躲是不是!”

劉樹禮就站住了。

他們走到跟前。褚金盛指著他,對鎮上的人說:“這狗東西沒準生證就生了第二胎,我看也該給他卡嚓了。”

劉樹禮忙說:“別別,我是個光棍。”

鎮上的人看看褚金盛。“他雞巴痛快過了,不卡嚓了是便宜他。”褚金盛又說,“你不卡嚓他,他會不高興的,他還說統統槍斃!”

喬尚七說話了。“走吧,劉樹禮,”他說,“我們去量你的地。多的要收回來。你這樣的典型,影響很壞。”

“收了地再把你卡嚓了!”褚金盛威脅劉樹禮說。他後麵有人打了個嗬欠,打得很響。他便轉過頭,笑著對打嗬欠的人說:“你們工作真是太累了。”

那人吸動著嘴唇,擠巴了幾下眼。“昨天我熬了半夜,”他說,“小豬找不到我睡不著的。”

褚金盛說:“小豬找到了麼?”

那人說:“找到了。”他又擠巴了一下眼,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劉樹禮似的,對他認真看了看。

“咦?”他說,“你家怎麼了?門板怎麼丟在地上了?”

褚金盛想說什麼,但沒插上嘴。

“這像啥呢?”他說,“像遭了劫。快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