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飄蕩著濃鬱的爆竹馨香。鄉親們搶早又搶早,提著裝滿香熟雞鴨的籃子,前往村口廟宇和祠堂拜祭社公、菩薩等。新春佳節,煥然一新的孩童個個花紅柳綠,興高采烈,兔子般歡蹦在鄉間土路和田塍上。
年初一無人外出拜年,這似乎約定俗成。初一當天,村民隻在村中打牌,搓麻將,集眾賭博,有些則相邀前往要好的村鄰家拜年。一家接一家地小坐,象征性地喝點酒水和嚐些果點,然後一撥人又湧往下一家。縱情瘋玩一整天,翌日,大人小孩便紛紛出門拜年,拜年得按親戚大小順序來拜。
正月裏,四野霜雪迷漫,淒冷刺骨。鄉間土路坡坎間,放眼盡是走動拜年的行人。
兒時,父親總愛帶我們去親戚家拜年,有時盡管違心,仍得無奈隨行。濘泥坑窪的黃土路,不堪行走,每每髒濕鞋肚,令雙腳冰麻。刺麵的朔風勁厲地吹蕩,使得脖子一個勁往裏縮。鄉間土路上,穿著手套半小不大的孩童們,個個被凍得鼻青臉腫。
那時拜年盛行送糖果(冰糖和白糖),每包三兩半斤一斤不等,這得按親疏關係來派送,也有人包送糖製的桔餅,彼來我往,不相上下。走親戚時往往按一路路來走,一次將這條路上所有親戚順帶走遍,也有人花幾次來走。
臨行前夜,父母將一塊塊碩大堅硬的冰糖白糖擺在大簸箕裏,裏麵墊著砧板,然後用厚背菜刀或利斧狠力往下剁砍,砍成適宜報紙包捆的塊狀。然後掐指算好翌日要走幾家親戚,每家得包幾兩糖果……
間歇,我和哥姐不時伸手拈點碎糖塊噙在嘴裏,美滋滋的。先將糖放在秤盤稱好斤兩,然後鋪展兩層報紙,先將裏層包裹好,再將報紙兩邊折攏,捋順。母親包出來的糖包美觀飽滿,方正圓實。
父親挑著一擔沉沉的糖果,一頭是蛇皮袋,一頭是上海牌黑皮包。我馱著雨傘,跟在身後,去往二十多裏遠的岩嶺街長甫村外婆家。最先要給外公外婆拜年,之後就不必太嚴謹了,隻要是順路,至親和遠親均可同時拜。
我家親戚有一半在閩省,奶奶是從閩省嫁到我村的。從外婆那返回後,我們又要趕往閩省的楊家坊和伍家坊,給另一脈老親拜年,路程比之岩嶺,近順了許多。我村是閩贛交界的至高點,別名“大牛嶺”,意為黃牛走的坡嶺,山高路陡。的確,無論去往江西或福建,幾乎全是下坡路,回時一路上坡,行來異常艱辛。
閩省的鄉音與我村相同,隻是語調有些微異。父親好酒,一天竄十幾家戚友,幾碗溫熱綿甜的糯米娘酒,外加幾盞勁烈辛辣的穀燒酒,還有啤酒蛇酒和十全大補酒等等,每每醉得一塌糊塗。無數次,我站在桌旁,眼巴巴地望著窗外落日偎山頭,繼而暮色昏沉,我心急火燎,滿麵憂戚。我怯怯地不斷催促父親:“快回家了,夜掉了,再不走就不見得了……”末了,我近乎帶著哭腔哀乞道:“還不走啊!”盡管我使勁地催促,而醉眼迷朦的父親卻置若罔聞,無動於衷。偶爾噴著酒嗝,嗔怪地嘟囔兩句:“太細佬,急什麼昵,碗裏的酒還沒食完哩……”
他心無掛礙,和戚友們仍在喋喋論盞,醉不思歸。我欲哭無淚,等得心焦焦。伍坊村距家十餘裏,年幼的我不敢獨自回返,隻能痛苦萬分地幹瞪眼,怏怏欲泣。我十分害怕在別人家留宿,因為我夜裏時常會尿床。那天違心迫在親戚家留宿,夜半果然又尿了舅公一床,幼小的心靈甚感狼狽,之前在外婆家住時也經常尿床。
鄉村家家戶戶席桌上擺滿了果點和肉菜,一個七角盤擺著花生米、酥鬆的雪豆、葡萄幹、紙排糕、花生瓜子糖果等;另一七角盤擺放著金黃或暗紅的臘味:豬肝、烤鴨、豬肚、豬麵肉、香腸、煎魚等,還有現炒的鯉魚或草魚,香噴噴的白切雞等。屋後瓦簷下段木上結滿了花花累累的香菇,菇麵上罩著晶瑩剔透的冰層,摘幾朵香菇汆豬肉湯,鮮美異常。滿滿一桌好菜,可正月裏人們膩肥腹脹,對於油腥,了無平素的饞欲。
席間不斷有客加入進來,來來去去,絡繹不絕。留下吃飯和住宿的至親客人,便去同村其他戚友家走走,晚上再返回至親家住宿。有時糖果不夠發,人們便會去到村中小店臨時購得。
伍坊村的表叔們極其熱情,幼時每年正月都會前往拜年。有家表叔,我們每回去他都會煎魚給我們吃,以至每回提起,便脫口而出:“那家有魚吃的表叔。”返家時,每家親戚都會塞給我一個紅包:兩毛,三毛、五毛、一元兩元不等,我便拘禮說不用,象征性地推托著。每家親戚都回贈黃米果、糕果、煎圓、熟紅薯片、花生瓜子黃豆黑豆等,一路親戚的贈品裝滿一背包,父親又是沉沉的一擔,滿載而歸,可謂去回兩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