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理發師(1 / 1)

按語:閩贛交界,行走在鄉村的藝人很多:赤腳醫生、補鍋匠、打鐵匠、木匠、泥水匠、爆米花匠、漆匠和裁縫師付等等。這些遊走在山鄉的技藝人,在時代飛速飛展的進程中,有的早已淡隱,後繼無人;有的已完成了他的曆史使命,退出了社會的舞台;有的轉行做了其他。不管怎樣,當年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勤懇、樸實的形象卻永遠定格在了鄉村記憶的最深處。

清晨,薄霧飄緲,早睡早起的鳥雀在瑩露閃閃的枝頭啁啾啼鳴,柔婉脆潤地歡唱著鄉村的晨曲。

玉叔提著小木箱,不急不徐,沿著村野叮咚清麗的涓涓溪流,穿過一路輕紗漫籠的氤氳,來到了老屋組。逢月初,玉叔總是如期而至。

“剃腦噢,剃腦嘍……”清晨的淺夢中又傳來玉叔漫不經心的吆喝。心,下意識的一緊,有種想逃的感覺。

各家屋裏長一聲短一聲地應和著。每每鄉鄰還未起床,玉叔便早早抵達。玉叔性情溫良,眉目舒順,舉止慢條斯理,給人一種親切感。他穿著樸素而又整潔的淺灰色中山裝,提著一個小木箱,走村串戶。

爺爺早起,每當頭炮。玉叔打開他那拙樸方正的木工具箱,裏麵陳列的是清一色的手工用具。他在族大廳木壁上釘掛好油黑的挫布條,然後取出剃刀、推剪和燕尾夾等工具,嫻熟地推剪著頭發,一邊和爺爺不著邊際地寒喧著。

玉叔躬身低首,漫不經心,持燕尾夾在頭上推剪著。每理一個頭,前後約摸半個鍾。日頭冉冉,金光萬道,大人小孩紛紛起床,三五成群地將玉叔圍攏。此時玉叔最得意了,左手按著頭,一邊信手推剪著。時而拿起牙剪,將厚實濃稠的頭發打薄。理完頭遍後,玉叔用毛笤幫人揚掃著頸脖的殘發、衣領的發渣。然後散開圍布,讓人返屋打水。玉叔又趕緊趁這個空當給下一位剪頭遍。

玉叔剪好發,第二道工序是削麵。來人捧了盆水,放在一旁閑置的石磨上,等著玉叔洗頭。玉叔從盆中拎起濕淋淋的毛巾,將發根耳際一一抹濕,擦幹。複將遮膝的黑布圍束在頸上,開始削麵。他從箱子上蓋夾皮中抽出一把鋒利的一字剃刀,在大廳木牆壁掛著的油黑汙亮的銼皮上“刷刷刷”正反揩幾下,左手摁著人的頭輕巧地削著。

削麵最得人怕了,當寒光閃閃的剔刀遊向耳際,令人心怵。那“沙沙沙”的劃割聲,令人心忽地揪緊,寒毛直豎,那劃時的疼感總是讓我欲罷不能,欲哭不得。幾回理完後,耳畔隱隱作疼,忍不住抬手一抹,竟洇著斑斑血跡。想著更是心裏發毛,渾身冒雞皮疙瘩,怕得要命。小時,每回剔腦,我都要哭喪著臉,瑟縮屋隅。而母親硬說短發清爽,長發像流氓賴子,總是耐性十足,想方設法掏出一些誘人的果點,威逼利誘,悉數將哭喪著臉的我擒轉給玉叔拾掇。

玉叔承攬了全村的剃頭活,村中除屈指可數的幾個愛美青年趁圩日到鄉上理發外,其餘全是玉叔的傑作。他技法單一,千篇一律,萬般頭型,隻要經他“嘁嘁喳喳”一翻折騰,塵埃落定後,要麼成茶壺蓋,要麼像竽頭,抑或像筲箕。玉叔剔腦是包年的,年底才收費,也有些村民選擇剔零腦,兩三個月方理一回,理完後便交現錢。玉叔吃飯也是隊裏每家輪流著來。

削完麵後,玉叔有時還幫人掏耳屎,剪鼻毛等。玉叔一絲不苟地剃著頭,一邊和旁人搭話,談誰家發了點小財,談莊稼的長勢,誰家少雞掉鴨,誰家又娶媳婦,添了丁……這時又有女人端著臉盆擠過來“削個麵”。玉叔便也笑嘻嘻地開起女人的玩笑。幫女人剪平額前的留海,剪短點漫肩的長發以及幫女人們“削麵”都是不收費的,屬玉叔的義務勞動。

全隊人理好了,玉叔便開始拾掇工具箱,抬手摘下牆上的銼布,掃起地上的殘發,裝入小蛇皮袋中,馬不停蹄地赴往下一個隊組……

改革開放,農村勞動力紛紛卷往城市,村裏隻剩落些老叟孩童。而今,玉叔已年近古稀,早已卸下行藝的擔子,沒了接班人,村人的頭發便一時沒了著落,隻得趁圩日到岩嶺或河龍街剃個零腦。

隔山隔水隔不斷遊子的守望,千裏萬裏魂牽夢繞小屋的燈光。年關將近,散落於五湖四海風塵滿麵的遊子,在故鄉深情地召喚下,如南飛的燕子紛紛返巢,慶賀傳統的中國年。

玉叔顫巍巍地走在村中小路上,迎麵飄來二個衣著時尚,發型新潮,光彩逼人的小夥子。

“玉叔好。”從小到大的理發,他們對玉叔倍感親切。

“哎……好哦!”玉叔含糊地應了聲。他揉了揉混濁的老眼,一臉錯愕,忍不住緩緩地轉過身子,回望那染著栗紅色,一蓬茅草似的齊肩爆炸頭,竟恍惚了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