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耕牛是農家半邊家產。家中的耕牛,三年五載便要換更一次,印象最深的是那頭老黃牛,它與父親風裏雨裏朝夕相伴七餘載,是我家重要的一份子。
那天,父親從牛販子手中牽回一頭拙壯的牛犢,叔伯們紛紛上前考究,前後掂捏,品頭論足。大伯摩著牛脊背說:“這牛犢不錯,四肢健壯,臀股渾圓。”“是啊,口大呲粗,吃相好。”鄰人答道。牛犢尚未開鼻,頭麵籠套著竹編的馬絡,牽繩係在馬絡側端,黃牛周身毛發棕黃油亮,烏黑的雙眸炯炯有神。
“天光嘍,還不爬起來放牛。”每日清晨,早起的父母便衝著我房門叫開了。我牽著高大的黃牛,與夥伴們結伴前往蘭家坪或大園裏等處放牛。黃牛時常不甘心啃食路邊粗硬的馬鞭草,一雙滴溜溜的眼晴不時窺視路邊籬園的菜蔬、豆藤。我將棕繩呈S形甩撂在牛背上,放手讓它自行吃草,夥伴們一邊玩耍,一邊派人盯看牛群,玩一會便望一下牛,生怕它闖入人家的菜地,或遛得不見蹤影。
黃牛是母牛,比較溫順,不會像公牛那樣暴烈顛狂。我試探著在它身邊蹭了蹭,然後跨上牛背。它停了停嚼草的嘴巴,朝背上的我乜斜一眼,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啃草,一邊緩緩地馱著我行走。
秋後的牛們最享福,打早放出門,一夥牛被趕往不遠的田壟。田野水稻盡收,豆瓜歸倉,隨它們盡情地吃喝玩樂。等到落日西斜,我們便相邀著去尋牛。有時由於疏懶,三五天都未去尋牛,吃野了的牛樂不思歸,在野外飽食終日。
黃牛一天天拙壯成長。父親在欄舍裏順意地擒捏住黃牛的嫩鼻,聽得“噗哧”一聲悶響,黃牛終於開鼻了。隻見它鼻翼上滴著幾滴鮮血,悶聲哼嘰著,似乎有些疼。父親將竹栓戳過鼻牆膜,係上棕繩,黃牛的青春年華便宣告結束,開始履行一生的勞役。
農忙時,黃牛任務繁重。早上,父親用豬槽將細糠拌少量白米飯和蕃薯藤用滾水泡軟,黃牛吧唧著大嘴,矜持而斯文的細細嚼磨。父親扛著犁耙,牽著黃牛,慢悠悠的來到田間地頭,父親將月牙彎似的木枷套在黃牛脊梁上,兩側的鐵鏈鉤住後方的犁耙,右手把扶犁耙,左手揚著竹笤驅喝著黃牛:“卻……嗬……唷”一行行沃土在他吆喝聲中翻湧成花。
中午,我提著竹籃將茶飯送到田邊,父親和黃牛正陷在淤泥水田裏忙活。父親著條單褲叉,渾身泥花,淤泥沒到父親的大腿根部,濁泥淹浸到黃牛的大肚囊,令它舉步維艱。最可恨的是那群蚊蠅和吸血鬼,圍著黃牛嗡嗡亂叫,團團纏繞,任憑黃牛竭力甩尾,仍不依不饒,死死糾纏。呼呼叫囂的牛牤更是橫衝直撞,狡猾地俯衝叮咬黃牛尾巴難以企及的部位,刺疼瘙癢,讓心力衰竭的黃牛狂躁不安,氣怒交加,深陷泥中的腿又踢蹬不得,隻能猛甩尾巴。甩尾時泥巴揚灑在父親臉上身上,簡直像個泥菩薩。“噓……唷……”父親喝住黃牛,咬牙切齒,悄悄趨前一掌拍死吸血鬼。通人性的黃牛默默地望了望父親,渾蒙的眼裏似乎流露著感激。
吃飯歇息的空當,父親便卸下黃牛身上的枷鏈,將棕繩甩蕩在它背上,牽到青草繁茂處一飽口福。父親用繩將它尾部的毛發束紮,這樣甩擺時泥巴就不會揚到自己身上了。風裏雨裏,經年往複,父親和黃牛穿行在大牛嶺陡長的坡坎和田間淤泥裏,一道將生活艱難地犁起。
父親總是用鋤頭挑背著一捆青草,踏著沉沉暮靄,從黃家山的田邊返回,割草幾乎成了他田間勞作之餘的必修課。他將青草戳在鋤頭柄端,行走時身子微微前傾,以求平衡。自打黃牛下崽後,樂不可支的父親將青草背得更勤了。他笑嗬嗬地對我們說:“黃牛要多吃青草才能有充足的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