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親人在半空飄蕩(1 / 3)

他問:好了嗎?

門簾裏說:好了。

說好了,人卻半天沒有出來。他嚼著草根,拿眼瞅著水紅色的門簾。草根的汁液慢慢浸潤著他的牙齒,他覺得自己也成了碧綠清爽的—種植物。他不抽煙,隻嚼草根。抽煙人都抽濁了。這—點贏得了女人大大的歡喜,得空,女人就拚命地吮吸他舌底的草香氣,嫵媚得像個妖糈。—根青草就在他們的唇間生長起來,後來成柔軟起伏的—片。他嚼草根已嚼出了一定的味道,沒有草根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這是他做轎夫不久就形成的習慣。那天,他累成了—攤稀泥,躺在地上半天沒有力氣,看著同伴抽煙的抽煙,喝茶的喝茶,他嘴裏一點味道都沒有。無聊中,他隨手扯了根草根放在嘴裏嚼起來,奇怪,他馬上有了力氣;他又嚼了幾根,翻身就坐起來了。那一根根的力氣在他疲憊的體內神氣活現地遊走,他胳膊上肌肉鼓鼓的。他把他的奇妙體驗告訴了同伴,同伴嚼了嚼卻呸的一聲吐出去,說這草根有什麼嚼的。但他從此就開始了他的嚼草生涯。他的口袋裏,隨時都有—大把草根,它們潔白肥美,清香四溢。

水紅色的門簾動了—動,他站了起來。但出來的卻是風,風—見他,又退回了腳步。是她在關窗子。山上雷陣雨多,有時也順帶把他們窗邊的什麼打濕。她還是這麼有條不紊,難道—點都不激動麼?而他像是一頭公牛,哪怕是一點點和幸福有關的顏色,都會令他想入非非激動不已。比如這水紅色的門簾,—見它,他便會想起他們—年前的新婚和婚後諸多恩愛景象,他便有—種箍她咂她的衝動。但她在有外人(對於夫妻兩人那秘密而有趣的生活來說,即使是父母和兒女,恐怕也算是外人啊)的場合,老是裝得一本正經呢。

弟弟五明坐在門外的青石頭上,一邊吸煙一邊用手指不緊不慢地敲著轎子上的竹杠。

這家夥,年齡還小,還沒嚐到人生的樂趣啊,他不禁有些得意起來。

門簾一挑,—個豐滿鮮明的動物從裏麵走了出來。她的臉紅樸樸的,像喝了酒。用山泉水自釀的穀酒,在青翠碧綠的竹筒裏泥封了數月,色澤鵝黃,清冽無比。起初她還深藏不露呢,在我的父母兄弟和親戚麵前還裝出—副不喝酒的乖媳婦模樣呢,可“紙包不住火”、過不了三日就會“現原形”,等父母兄弟和親戚—幹人退去,她說的第—句話竟是:拿酒來。第二句話是:好酒。第三句話是:再倒一碗。她竟一連喝了三碗(注:一碗三兩左右),把他刺激得嗷嗷直叫。幸虧二人偷偷讀了《新婚必讀》,知道酒後幹事的壞處,也知道怎麼避孕。

妖精,你越來越像妖精了。他輕聲笑罵。他見過許多美好的事物,但還沒見過妖精呢,在他的想象裏,妖精是多麼美好的東西啊。她對這樣的讚美總是嫣然一笑。他喜歡她的笑。她的笑和以前相比,越來越迷人了,就像水果開始熟透,溫煦柔和,散發著芳香;又像紅色的什麼慢慢張開,慢慢裹緊把你吮吸,癢癢的,像小魚啄著腳趾。

在邁出門檻的刹那,他的手還是像—隻老虎—樣猛撲上去,迅疾而準確地拉了拉她的手。

弟弟五明站了起來。

今天是他們結婚一周年的日子(他不知道為什麼城裏人把這叫紙婚年而把五十年叫金婚年。一點美感、一點道理都沒有。在他看來,應該倒過來。新婚才算得上“金婚”,精力充沛,肌肉結實有力,身體每一處都像金子—樣閃閃發光。人到中年了,就像銀子一樣坦蕩、淡泊、素潔。到了老年,婚姻才是紙,—撕就破,飛鳥投林各奔東西)。今天一大早,到處都喜氣洋洋,鳥叫啊,風動啊,樹響啊,山吼啊。這是四月,公雞們鬥誌昂揚四處征戰,母雞就都開了窩,女人們開始驚喜地在窩裏撿蛋(不少雞還是頭—次做這樣神聖的事情,慌亂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又有些怕羞,結果就讓那金貴的事體流產在半路上。這對它來說是很傷心的事情,這時女人過來了,撫摸它的痛處,安慰它,教育它。下次,它們就像一個十分懂得生活的女人那樣嫵媚而老練了)。山上各種奇妙的景象也開始從罅隙裏伸張出來了,遮天蔽日的,迎來了旅遊的旺季。這是某—著名山脈中的—段,其主峰曆來是旅遊勝地,和古今中外的詩人們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係,留下了許多神奇美好的傳說。而他們這邊的山作為風景區的—部分被開發出來還是近幾年的事。讓他們奇怪的是,他們以前經常去摘野果采草藥撿幹柴的地方,經過—番收拾,還真的有人坐了飛機、輪船、火車,然後坐著中巴,沿著那條偷工減料的柏油路,旅遊來了。村裏人以前拉屎的地方,現在造了—個亭子,說是某朝某人當年讀書或喝酒的地方。在某塊大石頭上鑿上—個洞,寫上“英雄石”,據說某朝開國皇帝當年把此石當作了老虎,一箭射去,火星四射,隻見箭尾在石上搖擺,神力神力(那位皇帝要麼是高度近視要麼是膽小如鼠草木皆兵)。在水邊豎—塊牌子,說是某某皇後或妃子浣洗的地方,叫做“天香池”……他們覺得那些遊客真傻,千裏迢迢地來上鉤,鑽進一個騙局。但他們又不好跟他們明說,因為他們畢竟得了些好處:自釀的米酒值錢了,野兔野雞值錢了,魚蝦也值錢了(村子依山傍湖,它們就像養在自家的水缸裏)。他們驚喜地發現,他們的勞動—眨眼就變成了踏踏實實的現錢,而不必像種莊稼那樣要守上幾個月或大半年才能有所收成。這種嶄新的成交方式(嶄新得像新版一百元人民幣)令他們著迷。為此,他們尤其是她們淳樸的心裏還作過一番良心的鬥爭,為了作些彌補,她們隻好把米酒賣得更便宜一些,把魚蝦也賣得更便宜一些。

對於娘兒們的這些作派,男人們漸漸地也就不以為然。他們認為該賺錢的時候還是要賺,尤其是當他們買了偽劣商品,它終於露出了馬腳時,這種心情就更惡劣了些。他們天天琢磨著遊客,終於琢磨出了—門古老的生意:做轎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