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文學愛好者(1 / 3)

事情的苗頭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呈現了。比如你的多愁善感,你的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對書本、或者說是對美和憂傷的熱愛。等等這些,注定你男人的身體裏永遠潛伏著某種女性的東西。你不能忘記大概是你五歲那年的某一個晚上忽然襲上心頭的淡淡惆悵和受到的親密傷害。昏暗的油燈下,看著母親抱著熟睡的妹妹一邊唱著催眠歌一邊走向房中的背影,你忽然感到了憂傷。你孤零零地站在自己的影子裏,眼淚就不為人知地流下來了。淚水的熱度給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懷疑,淚水是要流經鼻子才到達眼睛的,因為每當這時,你的鼻根總是先一陣發酸。在後來的日子裏,你不止一次地考察過淚水的起源。淚水的源頭到底在哪裏呢?有一段時間,你認為是在胸腔裏,因為你注意到很多人在哭泣的時候總是胸部起伏,就像大風吹過河麵一樣。雖然那時你還沒見過河。你出生並居住的地方沒有河流隻有數不清的池塘,它們像是大地的眼睛,使你感覺到神秘。你以為它們通到了很深的地底。誰說池塘裏麵不會忽然竄出—頭怪獸來呢?當時刺激著你想象的還有門口的堅山。後來你懷疑堅山應是肩山才對,因為它們看上去非常像人的兩隻肩膀。人的肩膀挑多了擔便會像山那樣鼓起來。你想山那邊是什麼呢,它一定和這邊不一樣。它一定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河而不是平庸無奇的村莊。你不相信淚水與眼睛離得是那樣近,就好像井和水桶的關係一樣。母親的催眠曲唱得是那麼的甜蜜。母親的白棉粗布襯衫,就像照在屋瓦上的月光。妹妹像一隻小貓,熟睡在那月光裏。對於妹妹,母親總是奢侈的,即使妹妹已經睡熟,母親也還是拿月光把她照著。而且,那月光會整夜停泊在妹妹的身上,不停地將她拍打。你多麼希望母親也像抱妹妹一樣抱抱你。母親從不會那樣抱你,更不會用上齶或鼻腔哼出好聽的搖籃曲。你覺得,母親用鼻腔哼出的曲調尤其要好聽一些。母親滿腔都是對妹妹的愛稱。母親把所有可愛的動物和植物都召喚來了。母親的房間裏大概有各種好玩的動物和各種顏色的花朵。你卻是從小就跟著祖母睡的。祖母怕體力勞動損壞了母親,便竭力讓她年輕的身體保持良好的彈性。而母親,也從未要求把你帶在身邊。本來,母親在那些寂寞的青春歲月裏是應該把你帶在身邊的。現在想來,母親對你的不親近也許是因為她生你的時候還不懂得什麼叫愛情。當時她慌亂,害羞,因痛苦而心生懊惱和詛咒。後來,父親離開她去河北當了兵,空間一拉大,愛情便在她心中慢慢生長了出來。祖母說,妹妹便是你媽媽去河北探親帶回來的(怎麼帶,祖母並未明言)。自然,用不著父親吩咐,母親也會精心撫養。她已經有了做母親的經驗。但是,母親沒有意識到她心中的愛情卻給她的另一個孩子帶來了痛苦,在你的身體上投下了陰影。它像一個疤痕留在你的額上(因為是母親,你不會讓它蔓延到心裏去)。那裏曾生過一個癤子,在癤子還沒有熟透的時候,祖父便強把裏麵的膿擠了出來,從而留下了疤痕。母親甜蜜的曲調,在你的心裏釀造出了憂傷。你既喜歡這種感覺又有些害怕。其實你當時並未意識到母親不愛你。因為有祖母,你從未感到缺乏過愛。但那個晚上甜蜜而惆悵的感受,卻不知不覺使一個五歲的少年開始追問淚水的起源。

還有一次是你的十歲生日。從那一天起,你的十周歲的生命就開始了。它距離你的周歲生日已有整整八個年頭。你後來翻到過一張照片,據母親說那就是你周歲生日的前一天照的。為此全家人進了一趟城。照片上你被母親抱在懷裏,祖母露著僅剩的一顆牙齒,把半邊身子藏在母親身後。照片上的母親溫柔地微笑著,由於年深日久散發出一種老照片特有的夢幻般的光輝。可以想象祖父和父親(當時還沒有去參軍)正在攝影師旁邊鬼頭鬼腦,企圖把你逗笑。因為照片上的你正在向前撲著兩手,笑容像一滴水蕩開的漣漪。你還不知道母親曾經是這樣美麗。母親穿著白府綢(其實是一種劣質的布料)褂,抱著你走在城裏的大街上從容不迫。但你腦海裏的幼時的印象是,周圍都是玻璃。除了玻璃,你不記得任何具體的影像了。然而到了十歲生日這一天,你的生命與當初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你的淘氣和調皮搗蛋已在村裏或更大的範圍內出了名。你偷偷地去鳧水,捕蟬,偷吃人家的洋蘆粟杆(味道類似於甘蔗),在誰家的南瓜上破開一個洞,放一塊石頭進去,再合上。大概你以為那石頭會和南瓜一同生長的。最起碼,到時候咯嗒一聲,也會把提著菜刀去破瓜的主婦嚇一跳吧,以為南瓜裏麵生出了什麼怪物,就像傳說鄰村的一個女人生下來一條蛇一樣。有時,你會別出心裁地把這一家的南瓜藤接在另一家的瓠子藤上,誰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呢?當然,最令大人頭疼的,是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不回家,或和別的孩子打架,用土塊扔某一家的窗戶。玻璃碎裂的聲音讓他們興奮無比,就像老鼠見到了糧食。這時祖父便提了瘦竹棍,四處尋找,想不聲不響抽在你的身上。平時,那根瘦竹棍便冷冷地站在門角,隨時待命似的。有幾次,你偷偷把它扔得遠遠的,可沒多久,它又不聲不響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當然,你的淘氣和調皮搗蛋並不因此而止步,反而漸漸擴散到親戚家中。以至在後來你已經文質彬彬了的時候,到親戚家去,那村子裏的人依然說,××,你的淘氣鬼侄子來了。因為有一次,你和表弟把某一戶的窗子扔了個稀爛。還有一次,祖母娘家的一個表叔結婚,你趁人不注意把新郎官珍貴的四塊瓦帽子塞到了尿桶裏。幸虧新郎官的尿桶還漆著紅漆,沒來得及用過。那時,祖父祖母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向上門告你狀的人不迭地賠財物,賠小心。

到了你十歲生日的這一天,事情忽然有了變化。雖然在那天上午,你還和表弟興衝衝地去偷了生產隊裏的瓜。你和表弟到瓜地裏摘了瓜就走,根本不顧看瓜人的叫嚷而追趕。你們躲在一個什麼地方把瓜吃了才若無其事地回家。因為是壽星,你避免了懲罰。生日過得很熱鬧,所有的親戚都來了。姑奶奶,姨奶奶,舅母,姑媽,還有數不清的表嬸(正如李鐵梅唱的“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她們在一起說笑,吃喝。她們帶來的孩子彼此之間也已經混熟。你和他們都熟但他們之間不一定認識。本來,你和他們要隔好幾個月才能見一次麵的。上一次見麵還是在端陽節。但因為生日,過了一個多月,你們又驚喜地見麵了。屋裏從沒有這樣熱鬧,你從未這樣快活過。可以肯定,假如天天這樣你也十分樂意。吃了午飯,親戚們都要走了。她們牽著各自帶來的小孩在路口手拉著手。上了年紀的親戚眼裏有了淚花,惹得年輕的女客眼睛也不敢抬。祖父母和母親也都送客去了,沒有人注意到,你一個人坐在忽然空蕩下來的屋子裏,望著地上狼藉的爆竹皮和被抹布抹得水亮的桌麵,忽然感到了繁華散盡的哀傷。你覺得胸口被什麼堵住了。為了避開那壓迫,你逃出了屋子。你朝著與散客相反的方向,朝著屋背後盡力跑去,臉上的淚水在黃昏的光線中閃爍。

也許就是從那時當然也可能從更早的時候起,你心中時常充斥著事物流逝帶來的惆悵。用什麼方法才能把它們留住呢?比如說緩緩而逝的太陽,溫暖涼爽的季節。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些節日和節日般的歡樂。你一直弄不懂正月十六和正月十五有什麼區別,窗外是一樣的天和地,丟在被窩上的一樣是新衣服,日子一樣還是在寒假,然而正月十六的早上你一睜開眼,就覺得歡慶熱鬧的年已經永遠地過去了。不用說,地上的爆竹皮早已被祖父打掃幹淨。農具從雜屋跳到院子裏來了。因為上了鏽,祖父要把它們磨一磨。擺到堂前中間來的桌子已經縮回靠牆的條台下麵去了。掛在房梁上的用了十多年的大馬口燈也已被取下來用牛皮紙包住,祖父小心翼翼把它送到樓上去。把它再拿下來的時候,將是下一個新年了。惟一醒目的是門上的對子還鮮豔,然而這就像是人在悲傷時聽到了歡曲,或在春天裏看見了落花,不過更添一份悲傷罷了。你惆悵著,遲遲不肯起床。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歡樂留住似的。可是不管你怎樣拖延,冗長庸常的日子還是開始了。

在你六歲那一年,母親再一次去河北探親。當時你快要讀書了。母親問你,希望她帶什麼回來給你,你想也沒想就說,書。你說的書其實是小人書。你說了一部小人書的名字。你並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這麼一本小人書。你之所以要它,是因為當時到處都在演那部戲劇或電影。在你當時看來,它是多麼美啊。它和你漫長無聊的童年生活完全不一樣。但戲劇和電影稍縱即逝,從不肯在村裏停留很長時間,有時當夜就被人拿走了,因為別村子裏的人也在眼巴巴地等著。母親沒有預料到,這其實是關於她兒子一生的讖示。沒想到此後兒子就與書結下了不解之緣。母親對文字的了解非常有限。祖父和祖母更是鬥大的字不認識—升。但他們對文字很敬仰,雖然他們從未奢望過他們的後代能和文字產生什麼像樣的聯係。在你上學念書後,祖母一看到寫有字的紙,便要小心地拾起來,不讓腳把它踩住。她把字虔誠地塞進灶膛。她想隻有火才能讓字的靈魂飛升起來。隻有火,才是潔淨的。字的靈魂,是不應該在泥地裏的。為了讓你在學校多認些字,祖母每星期都要煎兩個油亮的雞蛋,送給村學堂教書的先生。若幹年後,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你發表了許多作品,然而你的母親還不知道,或者說,對此漠不關心。但你仍然感謝母親。那時她牢牢記住了兒子的這一卑微的願望。在等待母親從河北探親回來的漫長日子裏,你做了許多夢。其中大部分是關於小人書的。在夢裏,母親回來了。母親像—朵棉花忽然在村口出現。她好看得不像是母親了。然而從村口到家門的那一段路,母親怎麼也走不過來,好像中間隔了一條河。等母親終於走過來了的時候,母親手裏的書卻全部濕了。紙與紙沾在一起,怎麼也揭不開。你急得哭了起來。自然,—哭你就醒了。但醒了你還繼續哭著,夜半的淚水如窗口的月光一樣冰涼。後來,你又做夢了,又哭,但你到底是在夢裏哭還是在夢外麵哭呢,你自己也分不清了。母親果然帶來了那本小人書,還有幾張比小人書大得多的彩色圖片。你高興極了。從此,你可以天天看那部戲劇或電影了。因為不識字,你依照記憶和想象把人物的語言和畫頁之間的空白填補了起來。書竟然有這樣奇妙的功能,可以讓流動或流逝的東西得到固定和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