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端午(1 / 3)

端午那天,小蕎娘跟小蕎說,她要去外婆家住幾天。外婆身體不行了,要人服侍了。娘把屋裏收拾得條是條理是理,每拿—樣,胳膊腿都像在戲裏那樣抬了抬,示範性的。娘是真上過戲台子的。娘演的是過去的公主。一到唱戲的季節,娘便換了個人似的,變得細膩而憂傷。她手上那些皸裂的口子,也像搽了潤膚膏—樣,自然地合攏,摸在小蕎的臉上,一點都不紮人。那時她還小。那時從秋收後直到正月尾上,到處都走著唱戲打燈的草班子,到處都是密密的、嚴絲合縫的鑼鼓。拉胡琴的師傅像喝醉了酒,眯著眼,搖頭晃腦。燈火徹夜不眠,人都要飄起來,要瘋了。娘已經很久沒有唱戲了,但她的動作還是那麼優美。唱過戲的人和沒唱過戲的人就是不一樣。她做給她看,椅子要這樣,凳子要那樣。娘大概是把家裏也當成了戲台吧。小蕎噘了嘴。小蕎的噘嘴其實很好看,像個花骨朵。但娘總是說,可以掛個水桶了。小蕎是個邋遢鬼,又懶又饞又隨便。不用半個時辰,屋裏的—切便會亂了套:馬凳鑽到椅子底下去了,扁擔跳上了八仙桌,雞毛撣子被當成掃帚委屈地塞在牆角。長凳短凳爭先恐後邁開步,咵,咵,堂前幾乎沒法下腳,小蕎情願繞,情願跳過去,也不願把它們趕回原位。娘說,每—件東西都有自己的位,比如大椅子隻能放桌子上首,雞毛撣子必須插在條台上的帽筒裏,你一扯亂,它們就不高興了。娘又說,豬一天喂三次食,雞清早放出,晚上引回,後門口那個雞洞,夜裏要堵上,日裏要打開,好讓雞婆下蛋,你可別忘了。

小蕎故意愛理不理的。等娘走出廊口了,她才忽然做驚嚇狀:娘,夜裏我—個人睡麼?娘奇怪了,不一個人睡難道還要大人抱在懷裏不成。小蕎說:這麼大的屋子,我怕。娘回過頭,忽然起了開女兒的玩笑的念頭,她笑著說:你不會去叫薑給你做伴麼?

薑是小蕎眼裏常見心裏常想的那個人。他們從偷偷地相好到公開地相好,已有—年多了。薑是村裏的民辦教師,經常很神氣地站在黑板前指手劃腳,粉筆吱溜—聲,—個字就很好看地跳到黑板上去了。仿佛那些字都像小動物似的藏在他的袖子裏,他是—個年輕的魔術師。小蕎喜歡看薑在黑板上寫字,喜歡每天都在變魔術的薑。薑皮膚白白的,眼睛黑黑的,他的臉很好看,手也很好看。小蕎喜歡薑的好看。所以小蕎一見到薑心裏就很舒暢,就喜歡在薑跟前磨磨蹭蹭的,拉—拉他的手或咬一咬他的耳朵。他的耳朵毛茸茸的,癢噴噴的,她要像個母貓那樣打噴嚏了。而薑總有些心慌,臉上像在燒著木炭,眼睛則像受驚的兔子不知道往哪兒躲藏。他的手仿佛在說,這……這這……。小蕎偏偏不饒他,嚇他,一嚇,他的那些可愛之處全都像青蛙、螞蚱、飛蝗、扁虱從他身上跳了出來。他們是在夜校掃盲班裏談上的。嚴格說來,他們還是師生戀啊。上麵來了通知,又要掃盲了。小蕎本來不在被掃之列,她是讀過一個小學的。正值芒種季節,割麥,插禾,栽棉花。風軟軟的,像曬得噴香的棉布的枕巾一樣摩挲著人臉,走路都要打瞌睡。而且還真有人走著走著,往路邊一靠,就睡著了。那大概是誰家新婚的媳婦,害著喜,便嬌懶慵倦的。小蕎還是個閨女,身子正像發動機似的,精力多餘得嘩啦啦地淌,有時候就把爬出窩來的老鼠趕得到處跑。一天勞動下來,她眼睛還是又黑又亮。她報了個假名。村民組長說,你不是讀過書的麼?小蕎說,那還是多久的事,我早忘光啦。這種事情,自然是人多比人少好,顯得積極。組長打了個馬虎眼。於是,她便厚著個臉皮,混在大嫂小媳婦堆裏,托著個腮,裝得一本正經。老師是薑。薑白天教學生,晚上教學生的兄弟姐妹和家長,覺得有意思得很。薑教他們人口手,左中右。後來,他就轉過身在黑板上唰唰地寫,再回過頭來,愣了,那些兄弟姐妹和家長已經倒著坐著靠著垂著歪著睡著了,有的流出了口水,有的發出了鼾聲。薑有些不知所措。一慌神,—盒粉筆摔到了地上。隨之而來的是—串吃吃的笑聲。薑驚喜地發現還有—個人沒有睡著。她正拿看猴子變把戲的神情望著自己。薑立刻威嚴起來,命令她:把他們叫醒。小蕎朝他做了個鬼臉,說他們還在割麥、插禾、栽棉花呢。結果半個月掃盲下來,他們便好上了。薑起初還以為她是誰家的媳婦,不敢跟她好呢。他是另一個村子裏的人。高中畢業後,沒能繼續深造,就托一個關係,來做了民辦教師。

他爹娘說,教書好,風不吹日不曬雨不淋,在黑板上劃幾個字,—個月也能拿兩三百塊錢,要是上頭一高興,還把你給轉正了。其實這在他們又深又苦的農村,也並不是什麼好職業。人家隨便學門技術,或者什麼也不學,光憑一副好身板好力氣,在外麵不也拿八百上千塊錢一個月麼?小蕎的娘對他們的戀愛,則是睜一隻眼閉—隻眼,任其自然。上過戲台的人,什麼沒見過?王侯將相,寡婦孤兒,瞬間便演盡了人間的繁華與淒涼。袍袖—抖,千百年的時光就—晃而過了。她唱的是彈腔。高腔戲,彈腔傳,采茶是亂纏。都是這麼說的。彈腔音正姿端,不卑不亢。它演義的是傳。它要小百姓懂得大事情,識得大道理。所以她倒不在乎小蕎找了個民辦教師。隻要人有用,種田的、砍柴的、做小生意的,都行。她這大半輩子,嚐夠了沒有男人的滋味。小蕎她爹,在她兩三歲的時候就去了。文文靜靜的一個人,看起來像戲裏的小生,其實掩蓋著極度的虛弱。咳嗽,咳嗽,把最後的—點神氣也咳了出去,他的骨頭就慢慢地涼了。她再怎麼掐他,皮下也不會泛出血色了。然後她砍柴,挑糞,耕田,洗衣,喂豬。她還迷上了唱戲。她—牽嗓子,教戲的師傅傻了,說還有嗓子這麼好的。於是她就在那些戲裏大起大落,真真假假。有很多男人喜歡她,她也喜歡過幾個男人。但隻是需要而已,並未動過再嫁的念頭。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本事讓她鼓起這種信心。就好像她走在路上,渴了,摘了個瓜來吃,難道還要把瓜皮帶回去麼?後來,戲班子散了。她也沒什麼灰心,像是經曆了滄海桑田的人,隻低了頭做土地,一心一意把女兒撫養成人。

小蕎問娘:什麼時候訂親啊?那個“親”字像一把火,在她臉上突突地—舔。娘說,人家不急你急什麼?小蕎說,誰說人家不急啦,但人家不敢來說。娘說,他不會請媒人來麼?小蕎說,他說那是舊時的東西,怕難為情呢。娘說,那叫他做個新式的給我看看。小蕎說,娘,娘。娘不理她,—徑做手上的事。不訂親,她和他的交往便十分的有限。至今,他們都還隻是手拉手。他的手,微微地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