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裏習慣於把水泥叫做洋泥。因為它和我們平常所見的泥完全不同。我們不知道它是什麼做成的,但我們知道街上到處都鋪著水泥。城裏人天天走在結實幹爽的水泥路麵上,下雨天不用穿靴子。穿靴子是一件多麼討厭的事情啊。那時候,我們最渴望的就是家門口有一塊水泥道場,就像我們經常渴望陳舊衰朽的土牆上忽然掛上了放電影的銀幕一樣。當時,這樣的道場我們村子裏隻有一塊。它在隊裏的倉庫門口。收割季節,保管員寅茂把穀子往上麵一倒,然後把它們耙開。那些小山樣的穀堆沙沙流淌著,頃刻間化成了金色的波浪。我們覺得它簡直是波光閃閃。過不了一會兒,寅茂便要趿著鞋,讓波浪換一個方向。陽光在波浪上跳來跳去,穀籽的動靜也越來越不同了,最後放在嘴裏一咬,會發出嘣的一響。寅茂是村裏的積極分子,在一次勞動中腳受了傷,走路一邊高一邊低,隊裏便讓他當了倉庫保管員。誰知寅茂很快就變得又白又胖起來,臉上的肉好像要把他粗短的胡須淹沒了。大家都說他因禍得福。寅茂拖著五齒木耙,哼著小調,在水泥道場上悠閑地走來走去。如果我們試圖靠近他,他便要驅逐偷食的麻雀一樣驅趕我們。他說,別遮了日頭,曬不過心,穀就要發黴了。而我們,是多麼想像他一樣在鋪滿穀子的水泥道場上神氣地走來走去啊。那時我們閑得發慌,想做一點正經事。我們覺得做小孩子一點也不好玩,太寂寞了。我們的這個小小的願望,隻有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山那邊大概是沒有夜晚的吧),才能得到暫時的滿足。寅茂當然想我們幫著他收穀。我們抓住了他這一弱點,故意把穀收得很慢。收完穀,我們還賴著不肯走。我們不怕上麵殘留的穀屑,在上麵摔跤,打老虎罩(類似於戲台上的武生翻滾)。我們脫了鞋子,赤著腳,暖烘烘的蒸氣弄得我們的腳板癢酥酥的。到了晚上,我們都把竹床搬到水泥道場上來了。雖然白天的熱量還殘留了一些在上麵,像狗呼呼喘氣伸出的舌頭一樣,但我們心甘情願。在水泥道場上乘涼就像在城裏的屋頂上乘涼,星星也離我們近多了。跟它相比,我們自家的土道場是那麼的醜陋,那麼的窄小。下了雨,我們一下腳便會拉出一塊泥,以至鞋子越走越重。如果曬穀的話,一掃動,便會騰起一股嗆人的灰。而不管下多大雨,水泥道場永遠那麼結實,那麼幹淨。越下雨它越幹淨。
然而暑假很快要過完,收割季節很快也過去了。我們又背起書包上學。母親為我縫製的書包總是過大,就像她請裁縫幫我做的衣服也總是很大一樣。我的身體故意和衣服作對,長得特別慢。第一年,長(chang)那麼多,第二年,還是長那麼多。一件衣服,直至穿破了,還沒能夠穿到合身。書包在我腿後撲打了兩三年,還沒有撲打到我的屁股。一上了學,我們在水泥道場上玩的時間就少了。於是有一天,我們猛一抬頭,發現它的四周和中間的夾縫裏,長出了齊膝長的蒿草。
有一次,我們路過那裏,發現倉庫的門開著。我們很奇怪。因為除了收割季節,倉庫的門一般是鎖著的。那是我們村裏最大的一把鎖,保管員寅茂和隊長戌生都有鑰匙。“雙搶”過後,倉庫裏是空的,穀分到各家各戶了,棉花也賣給了公社裏的收花站。剩下的,是空空的穀倉,一台扇具,一隻絕對沒人偷的水泵,幾節笨重的鋼製水管。還有一架插秧機,當時隊裏花高價買來,買來後才發現它並不適合我們這裏的地形。於是就一直丟棄在屋角,現在它身上長滿了鐵鏽。有一次,水泵還真的被人偷了,但那個人不知把它賣給哪裏,因為什麼地方也不敢收。沒多久,它又被送了回來。每個人家裏隻有那麼大一點地方,哪怕是藏了一隻雞蛋,也會被人發現的,仿佛雞蛋自己會放光。我們探進頭去,聽見了倉庫裏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像老鼠一樣。屋裏很暗,為了給自己壯膽,我們一頓腳,呔!同時稍稍避開身子,以防什麼人或東西忽然從裏麵竄出來。一個高大的背影轉過了身,我們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還有馴亮的頭發和沉靜的眼睛。原來是一個人。他的下麵似乎有個東西在反光,是他的手。他的手那麼白皙,那麼長。他整個人也是又瘦又長。他停下手裏的活。我們飛快掃了一眼,還發現了床鋪、被褥和臉盆之類的東西。他有些疑惑地抬起眼,然後又低下頭去。我們從沒見過那麼長頭發的人,以為他是外鄉來的騙子,便嚇得哇的一聲奪門而逃了。在我們的印象中,騙子總是留長發的,好像他們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騙子一樣。
後來,我們從大人那裏知道,他其實是我們村子裏的人(這令我們精神一振。那時候,我常希望有一天放學回家,有個人從很遠的地方來,說是我的親戚,並給我帶來了許多我從未見過的東西)。不過,他家裏現在已經沒有人了。他父親年輕的時候,從我們村子裏走了出去,到外麵去做生意,就沒有再回來。他還有個姑母,嫁在鄰近的村子裏,也早死了,沒有留下根裔。村裏的老人們每說起他父親,都搖頭歎氣,說不孝之子啊。說子孫都像他那樣,人活得就沒什麼意思了。他父親的父親辛萬老倌死的時候,連個捧靈的人都沒有,更別說養老送終了,還是村裏人合夥把他下葬的。大家以為他們家早絕了種呢,沒想到現在忽然又冒出一個來。老人們便把對他父親的氣全發泄在他身上。他們用拐棍一下一下地戳著地麵,手指和下巴上的胡子一樣抖動著,說,你看看,還是要回來的吧,這就是你們忘恩負義的報應!聽他說他父親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老人們說,死得好,死得好。他們不管他樂意不樂意,端來族譜幫他改了名(族譜是偷偷藏在年長份尊的巳仲老倌家裏的,他不管破不破“四舊”,誰想毀掉族譜就從他這把老骨頭上踏過去吧。寅茂做積極分子,用祖堂的案台做地板,不是損了一隻腳麼)。按照我們“公義垂芳遠,仁賢集慶長”的輩份排列,他的譜名應該叫賢仰(這種排列曾很讓我擔心,我傻乎乎地想,那十個字用完了怎麼辦?又從頭來過嗎?那樣,自己的孫子不就和自己的公公的公公是同一輩的嗎)。別看我們村裏有文化的人不多,可名字都取得文縐縐的,比如垂拱,步芳,遠致,仁伯,仁堂,等等,好像飽讀了詩書的樣子,其實他們一個字也不認識。這正如有很多古漢語的骨頭還遺留在我們的口語裏麵而我們渾然不覺。比如我們把睡覺叫“酣”,把頭發叫“烏絲”,把紙叫做“箋”。當然平時是不叫譜名的,那要在很莊重的場合才叫,在那些場合,村裏人往往弄不清誰是誰,以至覺得它和自己毫不相幹。平時,我們是叫小名的。我們的小名按各自出生的時辰八字來取,比如保管員寅茂,是寅時生的,隊長戌生是戊時生的。老人們問賢仰是啥時辰生的,他說好像是半夜吧(仔細一聽,他說的好像是跟廣播裏一樣的普通話)。老人們推斷是醜時。他們說,半夜和午時生的,都屬命硬之輩,你看你,父母都被你克掉了,你就叫克醜吧。叫了一聲克醜,老人們的感情就出來了。再看他,越看越像自己村裏人。大家仔細端詳著他的五官,並一一在村裏人中間找到對應。比如他的鼻子像亥玄老倌,他的下巴像隊長戌生,眼睛像木匠二酉。尤其是他的額頭,長得極像巳仲老倌。而真正敘起來,巳仲老倌和克醜的公公還是沒出三代的叔伯兄弟。這一下,巳仲老倌就拉著他的手哭了起來,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曾孫。巳仲老倌朝隊長說,戌生,克醜不比從城裏來的那些學生,是我們自己的骨血,得給他安排個好一點的住處。戌生說,要不,就住倉庫吧。巳仲老倌說,也行。他又朝另一個人說,寅貴,你家的地基原來是克醜家的,他爺爺過世後,屋也倒了,才把地基劃分給你家的,你就負責給克醜弄一副鋪板,搭一個灶台吧。寅貴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