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秋假了。
假期裏學校沒事,老師們大多回了家,學校隻剩下萬其玉、陳大芝和另一對夫妻教師。萬其玉時而到校看看,時而回家幹農活,都是獨來獨往,小飛子讓寧靜帶到她家去了。
聶聶的家離學校五裏路,他每隔一兩天就要回一次學校,目的是看看《音樂月刊》寄來了沒有。
這一天,刊物終於寄來了。他翻到最後一頁,見自己的大名和作品真真切切印成了鉛字,就高興地立即唱起了那支歌子。唱還不足以表達激情,又起身邁起了舞步。沒有舞伴,他就把個破地球儀抱在胸前。恍惚間,那上麵的澳大利亞也就變成了寧靜姑娘的杏唇,於是忍不住連連親吻。
跳累了,這才想起應拿給寧靜看,但寧靜早已回家。他想:先送到廠裏吧,同時也把廠裏的職工教會。
來到肥皂廠把刊物一亮,肥皂廠廠長立即對聶聶肅然起敬。聽聶聶還要教廠歌,廠長說:那一定要學,有了廠歌就要唱,唱出我們石橋肥皂廠的威風來!說著他就下令讓工人停止工作,全都集合到飯廳學歌。工人們連衣服也來不及換,便穿著髒兒巴唧的工作服坐成一片。
工人集合時,聶聶已把廠歌抄到了大黑板上。廠長先向工人展示了那本《音樂月刊》,又向工人介紹一番聶聶這位青年音樂家,隨後宣布:下麵學廠歌,誰學不會扣本月獎金。
聶聶就教起來了。他先甩著長發充滿激情示範性地演唱一遍,而後他唱一句,工人唱一句。
工人們聽說要扣獎金,便高度認真地學。無奈他們大多沒長音樂細胞,尤其是不習慣三拍子,就把歌唱得像呼喊革命口號。教了二十來遍,聶聶想讓他們唱一遍試試,結果唱了個一鍋糊粥,把工人們也笑得不行。聶聶鼓足勁頭再教十來遍,再唱,還是糊粥一鍋。聶聶就把作指揮棒用的荊條一扔,氣哼哼回學校了。
回到學校已是中午,校長正在那兒。食堂已不開火,校長就把從家裏帶來的煎餅拿出,讓聶聶和他一塊兒吃。剛吃了幾口,門外忽然撞進一個滿身汗水的漢子,那是郝家村的村主任。他告訴萬其玉:大老郝死了。
二人一聽,都驚得急忙把滿口煎餅吐掉。他倆問是怎麼死的,村主任說他也沒搞清楚,隻是一聽別人說就來報訊兒了。
萬其玉和聶聶便騎上車子,隨村主任向郝家村飛竄。等來到大老郝家中,大老郝已經安安靜靜躺在床上了。
大老郝的老婆孩子正哭得死去活來。他弟弟眼淚汪汪地向萬其玉講,他哥硬是累死的。莊稼漢天天在家,活兒可以輕輕鬆鬆幹。他平時不能來家,一來家就隻好拚命。今天他天不亮就起來推車送糞,幹到八點多鍾,中途對老婆說要到山溝裏解手,可是等了半天等不來,老婆到那裏一看,他正歪在溝底,身上沾了一攤屎……
萬其玉想,大老郝這樣死,不是心肌梗塞就是腦溢血。
女人這時止住哭,抽抽搭搭地道,老郝昨天種麥子,拉了一天犁,累得晚飯也沒吃,隻喝了兩口酒就睡下了,今早晨沒吃飯又去幹活,就那樣餓著肚子死了。抬回家,想再喂他兩口,可他牙關緊咬撬也撬不開,看來他是再也不願吃人間的飯了……
萬其玉聽著女人的哭訴,看著床上大老郝那雙粗糙的大手,看著他那件布滿白花花汗漬的褂子,不由得痛哭失聲。
第二天下午,石橋中學為大老郝召開了追悼會。正在家忙秋種的老師學生一聽說,立即趕到學校,在操場上站成黑壓壓的一片。追悼會自始至終哭聲不斷,尤其是那些“半導體”淚掉得更多。
追悼會散了後,校長和幾個老師護送大老郝骨灰盒回村,其他師生流著淚趕回家又去忙秋種。
再一個星期下去,石橋中學開學了。除了大老郝、李玉和樊家興,老師們全都回到了學校。但其中秦小健頭戴大蓋帽,穿一身黃毛料武幹服。他已經辦妥調動手續,在鎮武裝部上班四五天了。
晚上,秦小健晃著細高個兒,挺威風地來到了寧靜的宿舍。
他剛坐下,聶聶拿著一本《音樂月刊》也來了。
兩個小夥子相見無語,十分尷尬。
寧靜為他倆一人倒了一杯水,然後坐下說:“聶老師,你的心思已經向我講過。秦老師,你的信我也拜讀了,但聲明一點:第一封信我確實沒有收到。總之,我謝謝你們。可是,我現在隻能讓你們失望了。”
聶聶一聽忙問:“怎麼,你有對象啦?”
寧靜搖搖頭。
“那你……”
寧靜將頭深深低下說:“我不願找。”
秦小健咄咄逼人:“不願找?什麼原因?”寧靜把臉猛地揚起,眼裏閃出冷冰冰的光:“你們別逼我了!我需要清靜,從城裏跑來,就是圖個清靜,你們懂嗎?”
見她這樣,兩個小夥子交流一下眼神,便起身走了。
這一夜,他倆睡在“光棍軒”裏,聽見隔壁的寧靜哭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