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天是鉛灰色的，似乎整個天空正在慢慢地壓下來，壓向布滿森林和湖泊的大地……沒有風，湖水出奇地平靜，湖麵上看不見一絲波紋。湖水的顏色就是天空的顏色，所以湖水的顏色也是鉛灰色的，猶如一塊巨大的大理石。有幾隻黑色的水鳥從湖麵上掠過，鮮紅的小腳擦到了湖麵，湖的平靜在一瞬間被打破，湖麵上漾起小小的一圈圈精致的漣漪，就像絲綢被微風吹動時出現的褶縐。小鳥遠去，湖麵複又成為灰色的大埋石。湖岸的森林倒映在湖水裏，仿佛鉛灰色大理石邊緣上的一圈不規則的黑色紋路。離我不遠的湖灘上，有一顆巨穴的鬆樹，黝黑的樹影倒映在湖水裏，給灰色大理石塗上一簇奇異的黑影，似乎是一位大氣磅礴的版畫家，把一棵大樹的剪影刻到了大理石上。仰頭望大樹，很費力，從水裏看那棵鬆樹，就輕鬆得多。樹的扭曲的枝杈，茂盛的綠葉，從湖麵上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比起它的原型，這水中的樹影看起來更高大更蓬勃多姿，而且有一種迷人的神秘感。凝視那樹影的時間久了，黑影仿佛凸出湖麵，遊離於湖水，成為一片渾厚的浮雕。我的感覺，這水中的樹影，似乎比它的原型更有詩意，更有魅力。大樹在林中隨處可見，這版畫、浮雕一般的水中之樹，卻難得見到。這是在俄羅斯和芬蘭的邊境，離著名的芬蘭車站不遠。當年列寧就是在芬蘭車站下車，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隱居在離這兒不遠的湖畔樹林中，在一個尖頂的小草棚裏寫《國家與革命》，策劃一場震撼世界的大事變……我想，當年列寧在湖畔的草棚裏隱居時，他眼裏的景色大概和我此時見到的相去不遠。他若是凝視湖麵，眼中或許也會出現這樣奇妙的樹影……大半個世紀過去，人間風雲變幻，幾度滄桑，轟轟烈烈的壯舉，早巳成為遙遠的曆史，而大自然卻風貌依舊。突然地，起風了。雖然不是狂風，卻也吹皺了平靜的湖麵。風吹得毫無規則，湖麵上的彼紋便也沒有規律，魚鱗狀的水紋向四麵八方蕩漾，使人無法知道這風究竟來自何方。風中的湖麵不再像大理石，而是成了一塊巨大的綢緞，在天空下優雅地飄動。這時，很難確定湖水是什麼顏色，似綠，似藍，似黑，又似銀灰。再看大樹的倒影，竟再也找不到，它仿佛就在起風的刹那間消失，融化在湖水裏……抬頭著湖灘上的大鬆樹，依然巍峨而挺拔，隻是它此時出正在風中微微搖動，墨綠色的針葉不停地顫抖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大樹好像在風中歎息……我知道，刮風的時間不會太久。等風平息下來，湖水又會平靜如初，變成一塊大理石；而湖畔的樹影，還會落到湖裏，成為一幅版畫或者一塊浮雕。不過，這湖中的樹影再迷人，總是虛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