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師兄一直以來對廠裏那棟鉛灰色的辦公大樓充滿敬畏。我想大多數廠裏的職工也都一樣,因為那裏麵裝著工廠的大腦和心髒,所有人的生活資料源泉都從這裏出發並分配給每個人,活得是否精彩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大家得靠從這裏分配出來的貨幣活下去,活著比活得有質量更為接近生活本質。這棟大樓也習慣了人們的誠惶誠恐,雖然它明白他們才是它的衣食父母,沒有了他們它什麼也不是。當聚會的工人隊伍以勢不可擋之態衝向這棟大樓的那一刻,它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它不可避免的怕了,它站在無比寒冷的慘淡日光中瑟瑟發抖,雖然已經是春天。
當蘭龍被堵在一樓自己的辦公室裏的時候,他和這棟辦公大樓一樣有點無法適應。他除了緊張、恐懼、憤怒、悲哀,剩下的還有尷尬,因為他的辦公室裏還有一個女人,一個不該出現偏偏出現的女人,這個女人是他最難割舍的一個,這個女人有一雙水蛇一般墨黑的眼睛,這個女人在高潮來臨時會象野貓那樣尖叫,這個女人為了他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可他現在恨不得她永遠消失。蘭龍的一生中有過無數個女人,至少有三個女人被他在這間辦公室裏“寵幸”過,當然,對方不一定都願意,這個叫吳美翎的女人是個例外。
幾百號人象洪水一樣迅速淹沒了一樓,樓道裏,窗子下,衛生間……類似嶽飛老前輩“還我河山”的呼聲直上雲霄。六車間的焊工組成員想出了一個絕招,拖出電焊機三下五除二焊死了前後大門出入口,用他們的話說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衝鋒在前的人已經按捺不住性子了,有人喊砸了這個爛廠,廢了蘭龍這個龜兒子。語言在瞬間轉化成行動,眾人發聲喊,石塊、磚頭雨點般飛向辦公大樓的每一扇門窗玻璃,玻璃被砸碎的清脆聲音此起彼伏,與拳頭和腳尖擂打木門的咚咚聲交相呼應,頗有重金屬搖滾樂的味道。蘭龍象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自己辦公室裏滴溜溜來回亂轉,他感覺自己正坐在火山口上,熔岩一旦噴出,他將化為齏粉,不,應該是化為青煙,或許連一縷煙都不會留下,他經曆過20多年前那場文革浩劫,深知人一旦瘋狂起來,比洪水猛獸還要可怕十倍。他頭發根根倒豎,目光倉皇淩亂,辦公室房門遭受第一輪拳腳衝擊波的當口,他的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空白,他一躍跳上了保險櫃,然後跳下來,撲向那部紅色的電話機。他想報警,然後他迅速的撥打了110,警察沉穩的問候聲音剛進入他的耳朵就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嘟嘟嘟的忙音,旁邊傳來吳美翎嚶嚶的哭泣聲,他這才想起身邊還有個人,他摔下電話,用目光掃了一下,居然沒有看到人,“人呢,死哪裏去了?”他惡狠狠的問道,然後他感覺身邊的辦公桌動了兩下,自己的兩條腿突然被人死死抱住了,他定睛觀瞧,女人躲在桌子底下呐。
那扇弱不禁風的木門沒能擋住工人們的第二輪拳腳衝擊波,它在幾秒鍾之內被撞開,與此同時一塊勁道十足的破磚頭撞碎窗戶玻璃呼嘯而來,正砸在蘭龍肥厚的臀部,玻璃碎渣濺了蘭龍一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