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並非隕星的蘇聯文學(1 / 3)

1949年的秋天,在北京中南海的懷仁堂,聽當時來華的法捷耶夫和西蒙諾夫做報告。這兩位赫赫揚揚的名家,究竟講了些什麼,現在已了無印象。隻記得一個圓臉,一個方臉,但卻是我第一次見到過的蘇聯作家。那份傾慕之情,自不消說,這是和自己對於蘇聯文學,更包括對於俄羅斯文學的愛好相聯係的。

我是從趙景深先生30年代譯的柴霍夫小說,開始閱讀俄羅斯文學作品,然後才被蘇聯文學迷住的。那時,書肆上有各式各樣的讀物,但青年人仍舊被進步書籍吸引,許多人就這樣走上革命道路。所以,我是不大相信書籍和引誘犯罪的必然聯係,因為識得字,有了一定文化水平的人,就自然懂得區別,懂得選擇的。而越是封閉,越沒有免疫力,相反倒容易被不好的讀物俘虜。那些真正的犯罪分子會讀小說嗎?我是不大相信的。

解放前,是國民黨統治下的腐敗社會,但好像對於進步的文藝界把蘇俄文學介紹到中國來,並沒有設置特別的障礙。倒是這個政權退縮到台灣以後,在政治上極其虛弱的時候,才特別地嚴酷起來,文網森禁,是曾經封閉過一切蘇俄文學的。

虛弱,便害怕一切,人,如此;政權,亦如此。

1945年日本投降,我已經讀中學了,學校在上海淮海中路。我記得那段文學啟蒙期間,可以說是狂熱地尋找俄蘇文學來閱讀。費定的《城與年》、拉夫列尼約夫的《第四十一》、富爾曼諾夫的《恰巴耶夫》、綏拉菲莫維奇的《鐵流》、法捷耶夫的《毀滅》、卡達耶夫的《時間啊,前進!》和《我是勞動人民的兒子》、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都是在我十幾歲時如饑如渴地讀過的,當然更不用說俄羅斯文學了。當時倒是什麼都有,我還記得像高爾基的大部分作品,馬雅可夫斯基、勃洛克的詩,伊凡諾夫的劇本《鐵甲列車》,還包括蒲寧、葉賽寧、阿·托爾斯泰,還包括描寫日俄戰爭、相當沙文主義的《對馬海峽》、《旅順口》等等,凡能弄到手的,都不會放過。

我相信,嗣後能夠走上文學道路,這些啟蒙的作品,對我是有莫大影響的。

雖然斯坦貝克的《煙草路》、薩洛楊的《雞蛋與我》、海明威的《戰地鍾聲》,這些西方小說,也有,也手不釋卷地看,但總是不如俄蘇文學對那時的我,更有吸引力,更容易心領神會些。大概一定的時代氛圍,對一定的人所形成的價值觀,是能左右人的求知欲望,會產生偏愛某些讀物的傾向。那時,“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充滿革命氣氛的蘇聯文學,當然是比較容易接受的。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時,在上海錦江飯店的附近,還允許蘇聯的對外文化協會在那裏開辦一間小小的閱覽室。有些蘇聯出版的譯成中文的小說,我是在那裏看到的。由於我讀的那所中學離此不遠,放了學可以彎進去坐一坐,好多書就是在那裏讀到的。當時還有一個可看到蘇聯小說和其他進步書籍的地方,即現在上海淮海路婦女兒童用品商店,那時叫呂班路的拐角處的“生活書店”了。

“書籍是人類的良師益友”,廣泛地、任人自擇地、並不特別要求你看或不看地加以諄諄指導地找一本書,站在那兒看上一兩個小時,第一,店員不攆;第二,閱讀自由;第三,不承擔受教育的必盡義務;第四,也不用擔心看了所謂的“壞書”而誤入歧途。

那是很讓人上進的地方。

對求知的人來說,就應該這樣敞開書櫃的大門,不必藏藏掖掖,你認為好的要讓人看,你認為不好的,也要讓人看。何況,你認為好的未必好,你認為壞的未必壞,也許今天是好的,明天證明並不好,同樣,現在看來是壞的,過些年以後,沒準又是好的。在中國,一會兒香花,一會兒毒草,撲朔迷離的變化還少嗎?我們這一代作家,以及隨後的知青代作家,以及又一代的年輕作家,誰不是這樣東看看、西看看而開始寫作品的呢?成長在“文革”期間的知青作家,誰不是偷偷地看那些抄沒的封存的被斥之為“封資修”的文學作品,而後才提筆的呢?他們其中一大部分出類拔萃的作家,受蘇聯文學的影響尤重,並不亞於50年代那批作家。

應該說,從魯迅先生介紹果戈理《死魂靈》開始,中國的翻譯界對於蘇俄的熱衷異常高漲,以致有“盧布津貼”之嫌。先是從日文,從英文,然後直接從俄文(尤其解放以後),簡直可以說是“一窩蜂”地把俄蘇文學“躉”進來。這當然是好事,對於中國作家真可以說是“善莫大焉”。

我曾對一位蘇聯作家說過:“世界上最了解你們蘇聯文學的,數我們中國!”這話大概不是吹牛。詩人葉夫圖申科感歎過:“除了受到過批判的阿赫馬托娃外,所有我的同行,在中國都有讀者。”如果當場的翻譯沒有理解錯的話,他認為所有這些詩人加在一起,也頂不上一個阿赫馬托娃。他對我們冷落這位象征派女詩人,不以為然。其實她也被介紹到中國來過的,不過不是那麼十分熱烈罷了。葉夫圖申科不了解,那時中蘇兩國還沒掰,一個時期內在政治上還得看齊的結果,倒並非翻譯家的有意怠慢。

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翻譯蘇聯文學,比我們中國更多。

這種“一窩蜂”現象,我很難說是不是我們的國民性。無論幹什麼,總是一不做,二不休,過猶不及,甚至矯枉也必須過正,一定要弄到不可收拾,下不了台而後才止步,才收場,才落實政策。對於蘇聯文學,也是不分良莠,無論優劣,不加選擇,競相翻譯,他們一些三流作家,四流作品,統統照搬不誤。這使我接觸的蘇聯作家很感驚異,並隱隱流露一點大國沙文的驕矜之色。

1985年,我作為阻斷多年後第一個去蘇聯訪問的中國作家代表團,在莫斯科,在列寧格勒(現在叫彼得堡),談到我們翻譯過蘇聯文學情況時,他們時常發出驚叫,或聳肩做訝異不解狀。對他們一些作家,一些作品,居然也翻譯成中文,擁有大量中國讀者,頗是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

這挺教人難堪。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國人的脾性一向如此。

新中國成立後,那時,整個國家的指導方針叫做“一邊倒”,以俄為師,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尊之曰“老大哥”,事事都學蘇聯。中國人一旦絕對化起來,無所不用其極,好的壞的,一律統統照搬,經濟基礎如此,上層建築那就更不用說了。結果,40年後,才悟到從鋼鐵一直到嬰兒奶嘴都要計劃的經濟,並非萬靈驗方,連創始人都棄之若敝屣地扔在一邊了。在意識形態,在文學方麵,對於我們的積極因素是什麼,消極因素是什麼,好像大家並沒有認真地清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