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第一次讀到的白先勇先生的作品,那是一篇題名叫做《永遠的尹雪豔》的小說,主人公是一個總能保持自己綽約風姿的女子。他用了“永遠”這個詞來形容她,真虧他想得出來。這個詞兒,不但新鮮,而且具有一種語言的質感,是很令人擊節讚賞的。
如果,學究氣地咬文嚼字的話,做一回“尋章摘句老雕蟲”,這“永遠”後麵不綴上什麼,就和一個名字連在一起,構成句子,似乎有些言不盡意。若是一位村塾裏的冬烘老先生,肯定會拿起紅筆,在“永遠”之後,加上什麼“不變”呀,“青春”呀,“充滿魅力”呀,才覺得合乎語法的。其實謬矣,形成方塊字的漢語言,是有其逸出常規的張力,能夠涵蓋字麵之外意思的。添上這些零碎,固然不多,但凡夫俗子,三尺蒙童,誰不會呢?也就無甚奇處。相反,白先生單用了這個“永遠”而芟除其它枝蔓,就不能不佩服大手筆的豪氣。
“永遠”的尹雪豔,其實難以掩飾喧囂背後的寂寥,盛世過去的沒落。那種支撐著的快樂場麵,伴隨著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悵,直到帷幕降下,燈光漸暗時終曲的響起,誰都從小說中看出,對這位美麗的女性來說,是不可避免的。
在吉隆坡最大的清真寺。
“永遠”,隻是人們的一個心願、向往,然而,這世上哪有“永遠”呢?
這位尹小姐不論怎樣風流絕代、傾國傾城,總有人老珠黃、門前冷落的一天,誰也逃脫不了宇宙萬物新陳代謝的法則,這是絕對嚴峻的,不會因為誰的牌子大、資格老,或者愛發脾氣而有例外的法則,因此,說到底,其實沒有“永遠”。
這位聲噪一時、豔絕一方的名媛,很可能領一代之風騷,創不凡之儀態,為萬千人所睹仰,令多少圍著她屁股後頭轉的洋場蕩子魂牽夢縈。可最終,她會老的,會有老到用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臉上皺紋,老到皮衰肉弛,狗竇大開,吃什麼都不香的一天。於是,不可能“永遠”的她,隻有躲到台北士林區或者忠孝路的一幢小樓裏,掛著厚厚的窗簾,用昏花的老眼,從那些陳年的照相簿裏,尋找她昔日的夢了。
美人遲暮,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不僅僅是生理現象,也是客觀社會發展的必然。因為社會不能停滯不前,需要前進,於是,新人輩出,增添生氣;功成身退,頤養天年,老的麵孔被新的麵孔代替,是再正常不過的。這樣,人生有點像舞台似的,一撥兒上來,一撥兒下去,生旦淨末,出將入相,你方唱罷我登場,大概便是所謂的新陳代謝了。有一年,我看過一位著名的角兒,演《貴妃醉酒》。可年歲實在不饒人啊!腰彎不下去,腿劈不開來,身上那麼多的脂肪,臉上那麼多的皺紋,氣喘籲籲,汗流浹背,頭麵和粉裝都被汗汙了。一場下來,演的人難受,看的人也不見得好受。角兒雖名,但“廉頗老矣”,已經“一飯三遺矢”了,怎麼也不是當年了。所以,不可能有永遠掛頭牌的主角,當然更不可能有自己永遠當祖師爺,後人永遠當孫子的道理。
說到這裏,還真得提一下最有魅力和最負盛名的影星葛麗泰·嘉寶,她那冷豔的形象,至今還完整地留在觀眾心裏。可她在藝術創作的盛年期,就退出了藝術界,悄然隱退在紐約。從此閉門謝客,深居簡出,把她創造的電影天地,留給後一代年輕的演員去馳騁,去拓展,這種藝術家的胸襟,實在是讓人肅然起敬的。如果她退而不休,身在紐約,心仍在好萊塢,身隱而心不隱,還有在水銀燈下露臉亮相的強烈願望,還對後來者,那些年輕女演員一百個看不上的話,恐怕大家就不會像現在一樣尊敬她,懷念她了。“長江後浪推前浪”,這是一種客觀規律的描繪。若是前浪一個勁地要“永遠”的話,那後浪就該無以為繼了。
兵馬俑剛出土不久,我有幸去參觀過的。那當然是再古老不過的國寶了,但挖出來後,那灰不溜秋的樣子,怎麼也找不到當年秦帝國鯨吞六國時,那兵陣的威嚴聲勢和奪目光彩了。同樣,有一位友人,從泰山下來,贈我一方三葉蟲化石的硯台,珍玩之餘,不禁感歎:這種在寒武紀和二疊紀很風光了一陣的原始動物,如今,看它蟄伏在岩石裏那形存實亡的樣子,怎麼也想象不出當時在海洋裏不可一世的情狀。歲月無情,過去的光輝,終究是屬於過去的了。除了九斤老太,坐在穀場上,留戀那根大清國的辮子,痛心疾首一代不如一代外,一般人還是相信“青出於藍勝於藍”,“雛鳳清於老鳳聲”,“後來居上”,不大讚成對年輕人總是搖頭的絕戶思想。
孔夫子站在河邊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可見聖人對於這種人世更迭之快,前驅後續之疾,也是感慨係之的。但他並不頹喪,把希望寄托在學生身上,“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進也”,勉勵他們自強不息,堅持不懈,把握現在,不斷進取。毛主席在《詠雪》一詞中,用“俱往矣”三字,一筆帶過了列朝列代的帝王將相、英雄豪傑,其用意也是為了突出他的“還看今朝”的氣概。他的“青年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的論斷,表明了這位革命家有著多麼寬闊的胸懷,他是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也就是青年人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