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斯威夫特的箴言(1 / 3)

“遠見是一種藝術,能發現那些不能看見的事物。”

這是18世紀中葉,一個名叫江奈生·斯威夫特(1667—1745)的不得意的英國神職人員說的話。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對於未來的思慮,其實也就是遠見。一個鼠目寸光、雞零狗碎的作家,大概是寫不出大作品的。倘無高瞻遠矚的氣概,出乎眼前功利的考慮,迎合什麼人的需要,也許能寫出一些應景的、湊熱鬧的、純粹為了邀好的作品。但曆史卻像一麵無情的篩子,凡缺乏太久遠意義的文學作品,很快會從篩孔裏跌落下去。因為文學史本是一艘承載重量有限的船隻,它不可能無止境地把那些車載鬥量的三等品、等外品都留存著的。

斯威夫特所說的這種作為一種藝術,能夠發現那些看不見事物的“遠見”,既是作家對於客觀世界的外部觀察,恐怕更是作家對於主觀世界的內在認識。有的人,善於他見,而不善於自見,議人時喙長,道己時嘴短。因此,對待別人的事情還能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一番,對待自己的問題就難免懵懂,感情用事起來。於是,不免要糾纏於身邊的是非,眼前的得失,瞬刻的長短,而莫衷一是,或陷入於狗屁不頂的褒貶揚抑,吃飽了撐的說三道四,純係小兒科的喜怒哀樂、無聊透頂的爭嘴鬥氣之中而無法自拔。

真是應該銘記牧師先生這句有關遠見的箴言,犯不著把藝術生命消耗在無用功上,實在是不劃算的。因為,斯威夫特還說過一句醍醐灌頂的話:“為真理而發的火熱心,十之八九可能出自盛烈的火氣,或強暴的野心,或滿盈的驕傲。”明白了這一點,就知道幹正經事是多麼迫切和隻爭朝夕了。

這大約在17、18世紀說的話,在20世紀即將結束之際,還挺有針對性的,正好說明這個斯威夫特的“遠見”。他就是寫過一部如今大家都知曉的《格列佛遊記》的英國作家,這部小說1726年出版以後,受到英國人民的歡迎,兩個多世紀以來,譯成幾十種文字,流傳世界,深入人心。《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稱他為“英國最傑出的諷刺作家和古往今來屈指可數的諷刺大師之一”。

而在稍後一些時期的東方,中國有位叫李汝珍(1763—1830)的窮酸文人,在書齋中忽發奇想,寫出一部《鏡花緣》,稱之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富於幻想力的小說,不算過分。在人類文明史中,常常發現各個不同時期、不同種族、不同語言係統中的不約而同的文學現象,遂產生所謂比較文學的研究,成為一門學科。兩個地區,哪怕隔著大洋,一個在地球的這麵,一個在地球的那麵,即使在毫無溝通的古代社會裏,也會在各自的文學傳統中,找到令人驚奇的彼此呼應之處。雖然那時中國的茶輸入英國,英國的鍾表也成為皇朝的貢品,但英國人對於中國文學,或中國人對於英國文學,所知道的情況基本上是零狀態。

《格列佛遊記》裏的大人國、小人國,與《鏡花緣》裏的君子國、女兒國,兩位作家的藝術構思,竟是如此吻合,真叫人拍案叫絕。而且這兩個絕對隔膜的作家,所寫出同屬海外奇談的作品,都產生了劃時代的意義。說明隨著時代的進展、視野的擴大,人類已經不再滿足視野所及的疆域,觸角開始向海外延伸,也就是“遠見”在作家的頭腦裏發生作用。於是,便展開了想象的翅膀,為文學史掀開新的一頁。

那時候,世居北京郊區大興縣的李汝珍,斷沒有辦法和那位住在都柏林的斯威夫特取得聯係,從他那兒得到借鑒或者啟示什麼的。而且那時的中國文人,自恃天朝人氏,不屑與夷人打交道。不像時下某些出息不大的作家,一見洋人,馬上立正,不敢稍息,臉上五官挪位,兩肩脅起諂笑,麵開蓮花,拚命巴結,對外國人放的每一個屁,都如聆綸音地引為聖旨;然後轉過臉來,像上海租界裏的紅頭阿三一樣,狐假虎威,用那些洋名詞轟炸中國文壇,作假洋鬼子狀。李汝珍一沒本錢雇幾個評論家給自己鼓吹,二沒資本組織一幫加裏森敢死隊,為自己衝鋒陷陣,蕩平天下。所以,斯威夫特也就無法知悉中國的北京郊區,有他一位同道。不可能向他發邀請函,或者簽發一張綠卡,請這位窮儒生到英倫三島一逛,嚐一嚐煙火腿,喝一喝下午茶。然而,他們這種文學家的遠見,在探索的領域裏,卻於無意中碰撞到了一個題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