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小兒童題詠梅花觀 老道士指引鳳皇山(1 / 3)

詞:

香臉初勻,黛眉巧畫宮妝淺。風流天賦與精神,全在秋波轉。早是縈心可慣,那更堪頻頻顧盼。幾回得見,見了還休,爭如不見。燭影搖紅,夜來筵散春宵短。當時誰解兩情傳?對麵天涯遠。再奈雲稀雨斷,憑欄杆東風淚眼。海棠開後,燕子來時,黃昏庭院。

這一首詞,名喚《燭影搖紅》,說道世間男女姻緣,卻是強求不得的。雖然偶爾奇逢,俱由天意,豈在人謀。但看眼前多少佳人才子,兩相瞥見之時,彼此垂盼,未免俱各鍾情,非以吟哦自借,即以眉目暗傳。既而兩情期許,締結私盟,不知倩了多少蝶使蜂媒,捱了幾個黃昏白晝。故常有意想不到的,而反得之邂逅。又或有垂成不就的,而反得之無心。及至聯姻二姓,伉儷百年,一段奇異姻緣,不假人為,實由天意。所以古人兩句說得好“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會裏來。”正說“姻緣”二字,大非偶然矣。如今聽說巴陵城中,有一個小小兒童,卻不識他姓名。在懷抱時就喪了母,其父因遭地方有變,把他拋撇在城外梅花圃裏,竟自棄家遠竄。後來虧了那一個管圃的蒼頭,收在身邊,把他待如親子,漸漸長大。到了七歲,此兒天資迥異,識見非凡,曉得自己原有親身父母,不肯冒姓外氏,遂自指梅為姓,指花為名,乃取名為梅萼。那圃旁有一座道院,名為梅花觀,並適才那所梅花圃,卻是巴陵城中一個杜灼翰林所建,思量解職歸來,做個林下優遊之所。觀中有個道士,姓許名淳,號為叔清,盡通文墨,大有道行,原與杜翰林至交。這許叔清見梅萼幼年聰慧,出口成章,大加駭異,時常對管圃的蒼頭道:“此兒日後必登台鼎之位,汝當具別眼視之。”蒼頭因此愈加優待,凡百事務,都依著他的性子。那許叔清每見一麵,便相嘉獎,遂留他在觀中習些書史。這梅萼雖是有些兒童氣質,見了書史,便欣欣然日夕樂與聖賢對麵。一夜,徐步西廊,遙見月光慘淡,遂援筆偶題一律於壁上道:

疏鍾隱隱送殘霞,煙鎖樓台十二家。

寶鼎每時焚柏子,石壇何日種桃花。

鬆關寂寂無雞犬,檎樹森森集鵲鴉。

月到建章涼似水,蕊珠宮內放光華。

越旬日,杜翰林因到圃中看梅,便過觀中與許叔清坐談半晌,遂起身行至西廊,見壁上所題詩句,頓然稱羨。又見後邊寫著“七歲頑童梅萼題”,愈加驚異,歎賞不已,便問許叔清道:“這梅萼係是誰氏兒童,而今安在,可令他來一見麼?”許叔清道:“杜君,此兒因兩歲上不知誰入把他撇在梅花圃裏,倒虧了那一個管圃的老蒼頭收養到今。杜君若亟欲一見,待我著人喚來就是。”杜翰林十分喜悅,隻因自己無子,便有留心於他了。許叔清便把梅萼喚到跟前,杜翰林仔細覷了兩眼,高聲稱讚到:“好一個小兒!目秀眉清,口方耳大,豐姿俊雅,氣度幽閑。將來不在我下,決非塵埃中人也。”便問道:“汝既善於吟詠,就把階前這落梅為題,麵試一首何如?”梅萼不敢推卻,便恭身站在廳前,遂朗吟一絕雲:

不涿群芳鬥麗華,淩寒獨自雪中誇。

留將一味堪調鼎,先向春前見落花。

杜翰林聽罷,心中驚異,便對許叔清道:“我看此兒年紀雖小,誌氣不凡,天生如此傑才,真是世間一神童也。”叔清見他滿心歡喜,便欲把梅萼引進,遂說道:“今日若非杜君對麵,此兒豈肯輕易一吟。若隻吟一首,恐不足以盡其才思,必當再吟,何如?”梅萼道:“公相是天朝貴客,小童乳臭未幹,焉敢擅向大人跟前再撰隻字。”杜翰林與許叔清同笑道:“不必過謙,仍以原題再詠。”梅萼再不敢辭,低頭想了一想,又口占一絕雲:

玉奴素性愛清奇,一片冰心謹自持。

唯恐蝶蜂交亂謔,肯將鉛粉剩殘枝。

杜翰林拍掌大笑道:“許道長,此兒不可藐覷。開口成詩,一字不容筆削。即李、杜諸君,無出其右。豈非天才也耶?”許叔清道:“杜君所言極是,隻因淹滯泥途,恐燕山劍老,滄海珠沉,哪得個出頭日子。”杜翰林暗想道:“我想此兒有此大才,異日必當大用,今我又無子嗣,他既無父母,便著他到我府中,延師教誨,長大成人,倘得書香一脈,也好接我蟬聯,真不枉識英雄的一雙慧眼。”便對梅萼道:“我欲留你到我府中讀書,你意下如何?”梅萼道:“梅萼一介頑童,無知小蠢,得蒙公相垂憐,誠恐福薄,不足以副厚望。”杜翰林便著人去喚那管圃的蒼頭來吩咐:“你明日可到我府中領賞,白米五石,白銀五兩,以酬數年撫養之勞。”蒼頭雖是口中勉強應承,心裏實難割舍,隻得眼淚汪汪,相看流涕,叩謝而去。杜翰林把梅萼帶道府中,遂與夫人商議。那夫人原是識相的,一見梅萼,便大喜道:“此兒相貌非凡,他日當大過人者。吾家喜得有子矣。”遂勸杜翰林替他改名杜萼,納為己子。即便渾身羅綺,呼奴使婢,一旦富貴,非複昔日之梅萼矣。隨又延師講讀,且杜萼畢竟是個成器的人,在杜翰林府中,整整讀了三年,十歲時,果然垂髫入泮。杜夫人滿心歡喜,愛如珍寶,勝似親生。一日,與杜翰林商量,就要替他求親。杜翰林止住道:“夫人,吾家止他一子,小小遊庠,豈無門當戶對的宦家作配。依我意思,隻教他潛心經史,萬一早登甲第,求親未遲。”杜夫人見翰林公說得有理,不敢執拗,隻得依從。又過了幾年,忽一日,杜萼來到梅花圃中看梅,便尋昔日那個老蒼頭。俱回說,兩年前已身故了。杜萼聽罷,暗自掩淚道:“我想,自繈褓時失去了父母,若非此人收留在身,撫養幾載,何能到得今日。古人雲,為人不可忘本。”便又問道:“那蒼頭的棺木,如今卻埋在哪裏?”那人回答道:“就過圃後三裏高土堆中。”杜萼就著人去買一副小三牲,酒一尊,香燭紙馬,隨即走到高土堆前,殷勤祭奠,以報數年撫養之恩。祭奠已畢,隻見一個道童,向圃後遠遠走來,道:“杜相公,我們梅花觀許師父相請。”杜萼問道:“你許師父就是許叔清老師麼?”道童道:“恰就是當初留相公在觀裏讀書的。”杜萼道:“這正是許叔清老師了,我與他間別多年,未能一會,正欲即來奉拜。”就同道童徑到梅花觀裏。許叔清連忙迎迓道:“杜公子,一別數年,階前落梅已經幾番矣。猶幸今日得賜光臨,何勝欣躍。萬望再賜留題,庶使老朽茅塞一開,真足大快三生也。”杜萼笑道:“向年造次落梅之詠,提起令人羞澀,至今安敢再向尊前亂道?”許叔清道:“杜公子說哪話,昔年所詠落梅,今日重來相對,如見故人,正宜題詠。我當薄冶小酌,盤桓片時,萬勿責人輕褻。”即便吩咐道童,整冶酒肴,兩人盡興暢飲,欲為竟日之歡。飲至半酣,杜萼道:“老師,今歲觀中梅花,比往年開得如何?”許叔清道:“今年雖是開得十分茂盛,卻被去冬幾番大雪都壓壞了。杜公子若肯盡興方歸,即當攜尊梅下,暢飲一回,意下如何?”杜萼欣然起身,攜手同行。著道童先去取了鎖鑰,把園門開了,然後再撤酒席。二人慢慢踱到園中,果見那些梅花,都被冬雪損了大半,道童就把酒肴擺列在一株老梅樹下,兩人席地而坐,暢飲了一會。忽見那老梅梢上,撲的墜下一塊東西,仔細一看,卻是臘月裏積下的一團雪塊。許叔清笑道:“杜公子豈不聞古詩雲‘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今既有梅有雪,安可不賦一詩,以不辜負此佳景乎?謹當敬以巨觴,便以雪梅為題,乞賜佳詠。老朽雖然不敏,且當依韻一和。”便滿斟一巨觴,送與杜萼。杜萼也不推辭,接過手來,一飲而盡,遂口占一絕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