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娶少婦”這句話,出自一位外國大作家的口中,是對那些一心想討個年青太太的老年男士,所作出的發自肺腑的忠告。
直截了當,明確無誤,很有點當頭棒喝的意思。
說這話的江奈生斯威夫特先生(1667-1745)是大家都知道的童話故事《格列佛遊記》的作者。《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稱譽他為“英國最傑出的諷刺作家和古往今來屈指可數的諷刺大師之一”。
一個作家在他死後二百多年,還能得到這樣的評價,可以說是真正的不朽了。現在文壇上那些自以為或被捧為傳世的作品,二百年後能否被人記住,恐怕是大有疑問的。新時期文學至今不足二十年,許多大紅大紫過的作品,除了符號意義外,至於寫了些什麼,大家差不多都忘得精光了。
由於斯威夫特寫作的諷刺風格,加之英國人天性中的幽默感,對他這份看似語重心長、肯定而叉懇切的經驗之談,是不是帶有某種反諷意義在內,不禁懷疑。這位十七世紀到十八世紀居住在都柏林的神職人員,把“不娶少婦”列入他老年自勉十七條的首條位置,開明宗義,言簡意賅,頗有語重心長之感。人進老年,千萬別娶二三十歲的女人當太太,大概他是總結了相當多的老夫少妻的例子,認識到太年青的太太對於太年老的丈夫那種害多益少的作用,才特別強調的。
但斯威夫特如是說,是不是有點偏頗,究竟有多大的實踐意義,我是不大相信的。我認識的一位年過花甲的文壇男士,終於與發妻辦妥離婚,自然是鬧了好幾年以後的成果了。
然後,某一日,在物色新夫人的新聞發布中聲稱,做他的未婚妻,條件之一,年齡務必要在二十五歲至三十歲之間,上必封頂,下可商量。這種在斯成夫特看來,大概算得上是赴湯蹈火的勇氣,寧陷於水深火熱而義無返顧的熱忱,恐怕老先生也會動搖他訂下的這個信條的。
斯威夫特也活到了七十八歲,他是否有娶過少婦的痛苦體驗,便不得而知了。
由於中國的翻譯家們的工作,比較熱衷於候鳥迂徙活動,喜歡一窩蜂地往一個地方飛。熱門書,好幾個人搶著翻;冷門書,誰也不屑一顧。因此,像十六至十七世紀的斯威夫特,自然屬幹老掉牙的貨色,自然在翻譯家眼中是坐冷板凳的角色。現在要是想找到有關這位作家的傳記、書信,除《格列佛遊記》外的作品等等中文譯本,就比較困難。所以,他本人的婚姻狀況,是否娶過少婦,是否被少婦蹂躪過,無從知悉,隻好付之闕如了。
但我們知道他很長時期當過退休的大臣兼外交家鄧波兒爵士的私人秘書,還做過愛爾蘭大法官伯克利伯爵二世的私人牧師,也許他的職業,使得他終日與這些年邁的上司,和上司所交往的大概也都是些年邁的老人相處,天長日久,耳濡目染,隨而也就熟悉人上了歲數以後的顛三倒四的狀況和倒行逆施的行為,自然也了解老年男士那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性衝動和猛飲三鞭酒也不濟事的悲哀。可能目擊那些因性欲旺盛的少婦而弄得老先生丟盔卸甲慘不忍睹的樣子,才使他把“不娶少婦”放在自我警戒的頭一條吧?
人是要衰老的,正如一年四季的轉換,生命總是要進入冰封萬裏的冬天,例屬正常,秋風蕭瑟,寒冬已至,就不宜總做春光乍泄時候的美夢了。少婦對於高齡男士來講,是否克化得動?是否享受得了?看來,說這句名言的斯威夫特先生是持異議的。
他的這種考慮,有些類似法國的盧梭先生論述自由時的看法:自由是一劑峻瀉的諸如巴豆霜一類的藥物,對於腸胃不好的民族,未必合用。同樣,青春美貌的少婦,也許能催發老男人的一些性激素,調動起殘渣餘瀝,發揮一點點作用,但並非就是一劑良方,總是披掛上陣的話,說不定死得更快些。綜觀中國封建社會中先後大約三百多個皇帝,長壽者極少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與身邊這類少婦太多不無關係。於是,又覺得斯威夫特的觀點,也許在理。
可以不服老,或者不承認老,也可以做美容,把臉皮熨平,甚至改填履曆表,使自己晚出生兩年。但新陳代謝,是宇宙間的生存發展的規則,衰老是誰也不能逃避的現實。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通過金錢、權力、名望、關係網等等的精神和物質手段,達到預期的改變。得不到的可以穩拿到手,爬不上的可以滿身朱紫,吃不著的可以酒池肉林,贏不了的可以和個滿貫,當然也包括娶一個妙齡少婦,重新煥發青春。但有一條卻是錢也好、權也好,都無能為力的事情,那就是無論怎樣把頭發染得黢黑黢黑也遮擋小住的老。
其實,老有何怕?怕就怕在老而糊塗,老而張狂,老而失態,老而不識時務,貽人笑柄耳!小貓愛跳跳蹦蹦,時不時地闖個禍,老貓就愛在沙發上打瞌睡,發出勻稱的呼嚕聲,大家視這為正常的現象。倘若老貓也跳上躥下,撞倒瓶瓶罐罐,瘋瘋癲癲,二八月鬧貓,不到二八月也鬧貓,做出種種醜態,那就該覺得這隻老貓,不知哪根神經出毛病了。
若下年前,在羅馬的一次世界杯足球賽上,前球王貝利對在場上踢球的巴西國腳,不停地發表指摘的、不滿的、甚至很挑剔的看法,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自以為曾經是巴西足球史上一代輝煌的代表人物,有這樣說三道四的權利。
這就是他失去感覺的結果。他忠了一條最重要的真理,過去了,就永遠過去了,你曾經是球王,不錯,但那已經是曆史。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英雄人物。”“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要沒有這一點看得穿、想得開的胸襟,還在那兒倚老賣老,便不為後人尊敬了。
著名球星馬裏奧批評道,貝利“精神上有問題,任何生活在過去的人,都會進入博物館”,“貝利現在對我們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如今人們踢球的方式同他過去完全不一樣了。貝利已成為過去。”於是,那些絕對是他晚輩、晚晚輩的球員們朝坐在主席台上的他,發出了吼聲:“你要麼閉嘴,你要麼回家!”
新陳代謝的規律是永恒的,也是嚴峻的,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是曆電發展的總趨勢。包括文學,也是這樣一個道理,不能例外。海明威在《非洲的青山》裏,就一點也不客氣地論說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美國作家,說他們男的老了以後,就成了婆婆媽媽,嘮叨不休的碎嘴子;女的變成聖女貞德,看什麼者不順眼,都是離經叛道。海明威的言語雖然尖刻,但卻是道出了那些刻薄後進,雌黃新秀、看不上新生代的老年作家的通病。任何人頭頂上都不可能有萬世輝煌的光圈,要敢於承認才力不逮,要給年青人騰出位置,要退出舞台甘幹寂寞。決不能因為風光不再,總搭拉著一張臉,像魯迅先生筆下的九斤老太,呼天搶地地大喊一代不如一代,那就難免像貝利一樣要挨噓了。
斯威夫特在《格列佛遊記》裏,寫到了一個叫“拉格奈格”的國度裏,有一種叫“斯特魯布魯格”的人,在他的筆下,這些無論如何死不掉的,也就是老而不死的人,無論對於自己,對於他人,都是一種可怕的負擔,恐怕是噓也不能解決問題的了。
他寫道:“他們活到八十歲的時候(在這個國家活到這麼個歲數就算到了極點了),不但具備一般老年人所有的缺點和荒唐行為,並且還有許多別的缺點,因為他們對於自己永遠不兄感到恐怖。他們不但性情頑固,暴躁,貪婪,沮喪、虛榮、多嘴,而且絲毫不講友誼和情愛,即使有,頂多也隻能對兒孫還有些感情。嫉妒和妄想是他們的主要情欲。但是引起他們嫉妒的事情主要是年青人的不道德行為和老年人的死亡。他們嫉妒年青人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尋歡取樂的可能。同時當他們看到送葬的行列時,他們又感到惋惜,抱怨隻有別人才能得到休息,而他們自己卻永遠不能希望得到。他們除了在青年和中年時期得到的一些經驗和知識以外,就什麼也記不得,而這一點點東西也是很不完全的,關於任何事實的真相或者細節,我們最好還是相信傳統的說法,而不要相信他們的記憶。在他們中間最幸福的人倒是那些年老昏聵、記憶全失的人。因為他們不像別人那樣有許許多多的惡習,所以他們還比較能接受人的憐憫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