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中國作家協會的領導同誌來看望,還帶來一盆蝴蝶蘭。
送花,是時尚,近年才流行起來的,而一盆價格不菲的蝴蝶蘭,這人情就顯得更為盛鶯。
頓時,蓬蓽生輝。
由此想起早年間西德作家伯爾所寫的一篇短篇小說,可惜忘記題名了,但留下的印象,仍很深刻。故事的主人公,大概是一個女孩子,她叔叔從戰場上回來了,為了謀生,堅持在這個被盟軍炸成廢墟的城市裏,要開設一家出售鮮花的門市部。當時,大家連衣食住行最基本的生活條件尚不具備,覺得他的想法,實在有點兒荒唐。但是,他頗周執,因陋就簡還是開張起來。想不到的是,鮮花帶給人們的慰藉,所寄托著的對於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在這個飽受戰爭創傷的城市裏,所起到的滋潤心靈的作用,正是大家所需要的。結果,這家小花店的生意,卻是出乎意料的好。
生活也許就是這樣,一個人,稍微有點閑情逸致,能“今日得寬餘”地小憩一刻,就會產生對於美的欲求。美麗的花,給人們帶來觀感上的愉悅,和文學作品給人們帶來心靈上的審美享受,是同樣的。當然,無論是欣賞鮮花,還是閱讀文學作品,正如伯爾的小說所提示的,前提必須要有適宜的時間和空問。假如那位堅持開花店的老板,頭頂上盟軍的飛機扔炸彈,眼前是黨衛軍那黑洞洞的槍口,我估計他就會取消這種念頭了。審美,是一個人的情趣所致,一朵小花,可能給這一個人帶來希望,而一座錦團花簇的花園,沒準倒是那一個人的心獄。
這盆蝴蝶蘭,給我許多感觸,我到中國作協工作,也有年頭了,這還是第一次有第一把手光臨寒舍,這是以前所沒有的事,頗感意外,因此而口拙,對著如此漂亮的禮物,一時竟想不起來讚美鮮花的語言。
整個正月裏,屋子裏總有令眼睛一亮的色彩,尤其,陽光投射進來,姹紫嫣紅,絢爛奪目,嬌美豔麗,欣欣向榮,給陋室增添了不少節日氣氛。花分三本,色彩不一,每本枝頭,花有數朵,正是盛開時刻,悉皆亭亭玉立,朵朵綽約不幾。像小姑娘在照相機前那樣,擺出各種不同的上鏡姿態,努力表現出自己的豐彩。我馬上聯想起電影插曲中的一句歌詞,“花兒為什麼這樣紅”。想到這個“紅”,並不是指顏色的“紅”,而是指花期中間最輝煌、最出彩、最“紅火”的那個“紅”。草木在它生命周期中,花期,是最能展現自身魅力的階段。而花期中,開得格外燦爛的幾天,又是其最具爆發力的時節。
有的花,花期長些,如牡丹;有的花,花期短些,如櫻花;有的花,隻一現,如曇花。無論長短,都有它“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最佳階段,賞花,就應該挑選這一刻。春節過後,那嬌嫩欲滴的鵝黃色一本,先萎謝了;然後,那原本就弱不禁風的淺白色的一本,也蔫落了,最後,頗為富貴大氣的紫色一本,倒堅持著熬出正月,但沒想到,一次偶然的花盆移動,花瓣也就輕輕地飄落下來。
想想,這也正常。花有開的日子,也就有謝的日子。沒有永遠隻開小謝的花,即使在開花的日子裏,也不會永遠處於全盛的“爆發”狀態,於是,這盆蝴蝶蘭就從視線中消失了。
“最是無情花落去”,果然。
其實,作家的創作生命也是這樣,也是有花開花謝的這樣一個過程,對任何作家來講,即使最天才的作家,也沒有永遠的花期。作者生命還會延續下去,但靈感會凝滯,想像會枯澀,智慧會逐步衰竭,對於生活的敏感度會一天天地淡漠下去直到喪失,這是一個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生理,心理衰老的過程。我在作協工作,有機會見識很多前輩作家,當那些老同誌眼光中的神采,日益暗淡,風燭殘年的感覺,日益明顯,不用隔很久,一紙訃告便出現在案頭。
其實,這些從延安來的,從東北文抗來的老同誌,甚至在未老之前,就退出了文壇的競技場。我請教過一位三十年代出足風頭,魯迅死時抬過棺材的老人家,何以後來便一蹶不振?他說,而且很正經地說,連對漂亮女人都不感興趣的人,還能有小說嗎?性情性情,有性才有情,沒有了性,還會有情嗎?沒有了情,還會有文嗎?這是他的話,我覺得很真理。
有心理的老,有生理的老,不管如何的老,老,是一種必然,失去創作力,也是一種必然。所以,從古至今,從中到外,沒有一個作家,像一朵盛開而不敗的花,永遠處於出佳作、出力作的巔峰狀態之中。
問題在於有些還談不上老的,時下也就四五十歲的作家們,寫了一兩部像點樣子的大作以後,一下子就老得不行了,使出吃奶的勁,也再寫不出讓人眼睛一亮的東西,拉著大師架子,在寫小師作品,包裝得金玉其外,剝開來敗絮其中。
我想,或許是老天的調侃了,安排的花期太過短促,來得匆匆,去得匆匆,屬於文學史上的過眼煙雲了。
活到老,寫到老,是有的,就看你怎麼寫和寫什麼了,口放一屁,不香不臭,不也照樣騙得幾文稿費嗎?但活到老,寫到老,寫出來都是頂尖之作者,還是不大多見的。法國的巴爾紮克,是少數幾位一直寫到死的作家。他1799年出生,1829年三十歲時,寫出他《人間喜劇》的第一部《舒昂黨人》,以及隨後的《婚姻生理學》。接下來,便不停筆地寫下去:
1831年三十二歲《驢皮記》,
1832年三十三歲《夏倍上校》,
1833年三十四歲《歐也妮·葛朗台》,
1834年三十五歲《高老頭》,
1836年三十七歲《幽蘭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