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菜市口遐想(1 / 3)

每年春節,北京城裏便有廟會,據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最負盛名者且曆史久遠者,當數廠甸。那天,風和日麗,是難得的好天氣,便慕名而去。通常到廠甸去,曰逛。但遊客太多,這逛便成了擠,一擠,情致大減。可是,從和平門進,經琉璃廠,過海王村,再想原地返回,是頗費精力的事情。因為空著手,而且時間富裕,便信步往前,往虎坊走去。

自打兩廣路修成以後,一年有餘,盡管有時坐車路過,匆匆一瞥,未暇細品,常以為憾。趁著空氣清新,陽光明媚,便邁開老腿,打算一步步地體味一番。俗話說“走路”,“走路”,大概隻有走,安步以當車,用自己的腳問候大地,才能這條路的具體感覺。

春節期間特地妝扮起來的兩廣路,真是氣象萬千啊!

說老實話,走在這條極其敞亮,極其光鮮的展得特寬的新馬路上,恍若來到陌生地界。如果不是一些老字號的牌匾,一些公交車路的站名,提醒我這是原來的騾馬市大街、原來的果子巷、原來的米市胡同等等,幾乎不敢認了。尤其,沿途不少舊房子拆掉,新房子未蓋,已經麵貌全非的工地,站在那裏,難辨東西,焉知南北,舉步遲疑,不覺跑躇。

由此可見,北京市在舊城改造方麵,決心之大、魄力之大、動作之大,因而,城市麵貌變化也著實是非常之大。不知不覺間,明代權奸嚴嵩題寫牌匾的中藥店“西鶴年堂”四個大字,映在眼前,金碧輝煌,陽光燦爛,自然,這就是菜市口了。

菜市口,可是一個擁有特殊曆史的地段。

這可是古都一絕,京城一景,曾經是近代史上,擁有很大知名度的秋決場所。明、清兩朝都在秋季處決犯人,而且贓菜市口。清·和邦額《夜譚隨錄》:“適過菜市口,值秋決,刑人於市,阻不得進”,因而出名。但眼前煥然一新的菜市口,已是繁華喧鬧的商業區,不但沒有當日刑場肅殺的氣氛,連前些年南城的蕭條痕跡,也看不出來了。

然而,談大清朝,不能不談殺人;談殺人,不能不談菜市口。這些年來,電影、電視劇中的清宮戲,長篇小說中的清代帝王題材,用得上“泛濫成災”這句成語來形容,這也給菜市口做足了廣告。於是,這個原來矮趴趴,擁擠狹窄的丁字街,借著秋決的血腥鏡頭,遐邇聞名,世人皆知。與英國倫敦泰晤士河口的塔橋旁的那座十六世紀的監獄,成為東西方世界兩處酷刑文化的重要遺址。

我記得1949年秋天來到北京,住在國會街老北大的工字樓。有人告訴我,出宣武門,一路往南,就是當年戊戌維新六君子殉難的刑場。到達菜市口,竟無人指點得出殺場何在,而且頗訝異我的好奇。也許那時革命成功,建國在即,對於改良主義的失敗者,懶得提它,不屑提它,大家竟十分生疏起來。頗費幾分周折,才打聽到“我自橫刀向天笑”的譚嗣同掉腦袋的地點,已無任何標誌、更甭說紀念物了。

那時,上世紀四十年代末,這座城市還叫北平,南城一帶,平民稀疏,街市冷清,破房舊院,路窄巷擠,很難想像清末百姓的民諺,“到菜市口看殺人去”,萬人空巷,堵塞在這樣仄隘湫陋的地段,看殺革命黨。不免為烈士臨終場麵之局促,之齷齪,感到窩襄。

對好看熱鬧的中國人來說,戲文是主要的,角兒更為主要,至於戲園子的好賴,是無所謂的;京劇翻譯成英文,叫做“BeijingOpera(北京歌劇)”,盡管北京歌劇出現過梅蘭芳等許多名演員,而大清朝曆經三百多年,民國又曆經三四十年,這座城市從來沒有一間像點樣子的戲院。這就是北京人既能窮講究,又能窮湊活的習性了。

兒百年來,他們很滿足這份廠甸廟會式的看殺頭的娛樂,這份不花錢、不打票的血淋淋的真實場麵,這份可供好些日子裏,飯後茶餘,對被殺頭者或褒或貶的說話由頭。擠就擠吧,擠著熱鬧,殺就殺吧,殺頭好看。至於殺誰?誰殺?為什麼殺?為誰而被殺?這些看戲的老百姓們,是不去想的。

我在想,當譚嗣同戴著枷鎖,在檻車裏,向圍觀者大呼:“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這班一臉亢奮的觀眾,會有什麼呼應嗎?他們隻對馬上就要砍掉的頭顱感興趣,而對這位革命先驅的豪言壯語,絕對是無動於衷的。

聖旨下,將六人從獄中提出,上堂點名,並不訊供。飭令登車,劉光第曾任刑部司官,知事不妙。

亟詢承審官為誰,我至今未曾認得康有為,尚可容我申辯否?眾曰不必言矣。乃徑解赴菜市口。由提督衙門派來哨井兵役二百人護之行,抵法場三下半鍾。先殺康廣仁,次譚嗣同,次林旭,次楊深秀,次楊銳,次劉光第。事畢已薄暮矣。……菜市口距廣東會館最近,康廣仁死後,粵人竟莫敢過問。譚嗣同、林旭殮俱遲。……譚嗣同死不瞑目,李鐵船京卿慰之曰:“複生頭上有天罷了。”(民國·薑泣群《朝野新譚》)

譚嗣同,字壯飛,又號複生。這最後一句令其閉眼的撫慰,告訴冤魂“頭上有天”,又如何呢?不過由此倒也證明,作為先知先覺者,與那些後知後覺的民眾之間,確是存在著不被理解的鴻溝,這才是他九泉下無法排遣的寂寞和苦惱呢!甚至,一個世紀過去,又有多少人在菜市口時,會想起封建社會中,中國知識分子的這場百日維新,士子們的最後的孤然而,1898年,六君子之死,清廷的喪鍾隨之敲響,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從此,菜市口作為行刑開殺的法場曆史,也就結束。但是,回顧三百多年的大清王朝,那劊子手的大刀片兒,到底在這裏砍下了多少人頭,恐怕是永遠也統計不出的數字了。

康廣仁便衣無服,被殺後劊子手將其首拋之極遠,林旭穿補服未掛珠,餘均便衣。楊銳血最多,劉光第至死呼冤,殺後點血俱無,但覺有白氣一道衝出。劊子手日:“是實大冤柱者,方如此白氣上衝,其神上升於天也。”(同上)

想到那些拋灑在菜市口的血,對於甚囂塵上的、幾成定論的康雍乾三朝,為中國曆史上最興旺繁榮的盛世說法,是很不以為然、相當不以為然的。竊以為這是一些急功近利者,故作驚人語,說得太過頭的大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