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的故事》之五
她最近常常到觀音巷去了。
自從母親在北方患了不治之症離開人世以後,她倒格外想念她了。那種怨忿的情緒,隨著她的痛苦的死亡,終於淡化了,或者竟消失了。
她到觀音巷去,連她自己也捉摸不出,究竟為了什麼。是追憶兒時那短短的甜蜜?是留戀那濕漉漉、滑膩膩的長滿青苔的井台,和井台旁邊那棵又大又高的皂莢樹?是回想似乎再也得不到的寧靜、平和、恬淡,隻有鍾擺在陪伴的永恒?
不管怎麼說,順路,經過觀音巷,把自行車靠在那兒,站一會兒,心裏就舒展些了。於是能記起許多往事,包括她母親,包括她父親,包括她曾經認識的觀音巷裏的,和她父母親共事的那些很好很好的人。盡管他們全不在這巷子裏居住了,可在她記憶裏的這條巷子,仍舊是這些熟悉麵孔。所以,她隻是早晨早早地來。那時,巷子還沒有醒來,睡得很香。即或碰見個把人,還帶著殘夢,掙紮著去上班,也不會破壞她記憶中這條巷子原來的氛圍。靜謐的、安詳的、舊時的觀音巷,除了牽牛花從牆頭爬出來,各家各戶誰也不去幹預誰的生活。甚至連嘰嘰喳喳的麻雀,都守著各自的院落,在簷頭嬉戲,在院裏跳蹦,似乎也不大到旁邊別家的院子裏去。
她記得,她就認得她家的麻雀,好像還有名字,一個一個給它們叫著的。
一直沒來觀音巷,她自己也納悶,說不來就再不來。她爸說過她的性格,過分內向,孤僻,有點怪,不大合群,冷漠,什麼事愛在心裏藏著,你最好別間,那是不能侵犯的領地,而且惹火了,她什麼都能豁得出。
“我是這樣嗎?”她問她爸。
她爸苦笑。
現在,她媽死了,似乎一切的結都打開了。原來她不來,因為她媽是在這條巷子裏,拋棄了她爸和她走的。她記住她爸那無聲的悲哀,記住追趕著她媽,拽住她的手而被她摔掉的,那絕情的場景。人死了,是在悔恨中死的。這一點她深信不疑,她媽後來的丈夫其實很乖戾的,脾氣不好,性格粗魯,這都可以容忍,主要是品格上的弱點,卻是她媽未料及的,相比之下,她爸的老實到懦弱的程度,也比虛偽得總在演戲要好些吧?
悔恨是劑毒藥,並不比不治之症給她帶來的痛苦少些,直到垂危階段,她丈夫前妻的孩子拍來個電報。
她坐火車去了。她爸去替她請的假,她討厭說許多話。
她原來打定主意不去,幹嘛去?她問自己。後來,她爸央告她去,芬,去看看你媽吧?求求你,拜托你了。也怪,她冷冷地說:“爸,你忘了你坐在那兒掉淚,可哭不出聲!”
“還提那些幹嗎!還提那些幹嗎!”人老了,話就碎了。
他從不恨他離婚的妻子,而且也沒有續弦的意思。每年秋季女兒照例要咳嗽一陣,正好開學以後。於是他給女兒弄藥吃,而且還總會說:“你媽也這種體質,說實在的,都不是當教師的材料。”好像他們不曾有過離婚的事情,好像她妻子到教師進修學院是暫時離家似的。最使女兒不快的,每年夏天曬伏,她爸總把她媽沒有帶走的,還是五十年代穿的旗袍之類的舊衣服晾在曬台上,氣得她什麼似地,搶著收回衣箱裏去。而多少有點窘態的父親,總是用另外的理由辯解:“幹嗎幹嗎!曬曬不黴不生蟲嘛!”
她在火車上想,她媽也未必不後悔,隻是既已跨出那一步,絕不肯回頭罷了。“性格悲劇”,她爸的同事有時議論起來,給她媽下這個評語。“是‘性格悲劇’嘛?”她總懷疑。
她記得,她媽,年輕而又漂亮的媽媽,拉著她的小手,在觀音巷裏,井台旁,皂莢樹下走過的情景,那些鄰居們和善的溫馨的眼光,她至今還存留著這種依稀的感覺,人們其實是很喜歡她,或是她媽的。觀音巷好大一段房子,都屬於她爸她媽教書的那個師範學院。所以,彼此間除了鄰裏關係外,還多一層同事友誼,那種親切,也就自然而然地要表現在偶爾碰麵在巷子裏短短的交談。她已記不清當時那些談話的具體內容,但氣氛,一種更多是溫良的,融洽的氣氛,卻實實在在地在兒時腦海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隻是清晨,在這沒有多少人走動的,靜悄悄的巷子裏,還可以稍稍體驗一下那種曾經有過,現在倒成了一種憧憬的夢境。她相信那是夢,兒時的夢,有時,甚至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可信。如今這巷子著實的肮髒破爛,從巷口走出來的一個個人,滿麵濁氣。所以她寧願早點起床,盡可能少點接觸到這些打量她的眼光,她討厭種種騷擾。
媽媽死了。見了一麵,什麼話也說不出便離開人世。
她總算在媽快閉上眼睛前,被她瞧一下被拋棄的,已經長大了的自己。她後悔也許不該來的,如果為了報複,她媽早已受到了懲罰。但坐到她媽身邊,越是想讓那顆垂危的心得到一些安慰,偏偏又使那顆心越發的破碎。
其實,完全是她媽媽的錯嘛?
未必。她在想。
現在,她在她媽媽曾經教過書的課堂裏,繼續講授也是她媽媽講授過的語文課,她一字一句地解釋給觀音巷的孩子們聽。這是她爸到學校來領工資時,踱步在教室外麵,留下的深刻印象。等她放學回去,當件事地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她。“芬,我真的產生了一種幻覺。”
她說:“可我記得,那時的孩子,不這樣猴頭猴腦!”她又覺得不夠,添了一句,“一個個賊眉鼠眼!”
她覺得她爸不是一個會幻想的人,那樣,也許不會離婚了。他習慣教科書式的循規蹈矩的生活,人是好人,但好人未必值得愛。她媽像她這種年紀,分配到這個師院附中來教語文,她幾乎不能擺脫地,而且無法選擇地嫁給了她爸。“好人,絕好的好人!”每位同事都這樣勸導著,“除非你有了朋友,有嘛?要沒有,你再找不到像徐老師這樣心地好的好人啦!”
徐老師,就是她爸,一直也在教師院附中的數學,現在退休了,他對女兒說:“我以為我又回到了二十多歲,我以為課堂裏是你媽,哎……”他是規矩人,說到這裏竟為自己的非非之想,而多少有點羞愧。
她壓根也弄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好奇心,無論在哪裏,學校裏這樣,家裏也這樣,同她爸爸在一起,也擋不住這些她著實窮於應付的好奇心。你的一切一切,你的行動,你的舉止,你的穿戴,你說的每句話,你做的每件事,都逃不脫別人好奇心的範圍。哪怕坐在教研室裏備課,大家把眼睛盯住教材;或者,有人埋頭改學生作業,靜悄悄地,外麵傳進來課室的朗讀聲,體育老師的口笛聲,盡管這樣,她一點也不是神經過敏,她總有一種感覺,別的老師們還會從書角邊滑出一絲打量的眼光,或者,從小山似的學生作業後麵,抬起頭來瞅她一眼,幾乎忍不住地要想了解她,知道她。
不是惡意的,她明白,至少,不完全是惡意的。
人大概有一種願意和別人交流的本能,但在某些人身上,這種本能變得越發的強烈,恨不能穿透你的五髒六腑,於是,徐芬就有被人剝光了衣服的羞恥和苦痛。想躲又躲不了,而且你也找不到理由,不許別人對你產生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