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小事(1 / 3)

《沒意思的故事》之十四

“小事一樁!”哥哥說。

“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弟弟說。

“犯不著的,弟兄們,你說呢?”做哥哥的又說。

弟弟回答說:“那是自然,本來嘛,區區小事!”

這兩兄弟我都認識,而且熟悉。老大叫若愷,老二叫若悌。我和若悌在大學同班,常到他家去。若愷那時正在熱烈追求現在的妻子。戀愛狀態中的人,往往有一種傾吐欲,總想把自己成功的躊躇滿誌和挫折失敗的哀傷欲絕的心情,講給人聽。我和若悌便是他忠實的聽眾兼不高明的參謀。若悌的這位嫂子從那時起,就表現得精明。她不是戀愛,而是練愛,非把若愷練得一點脾性都不敢有,練到俯伏在地,舉手投降為止。所以,橫生枝節,險象叢生,我們出的主意,總敵不過她的刁鑽古怪,弄得若愷體重掉了十六磅,差點自殺,嚇得若悌把安眠藥、來蘇水都藏起來。這樣,若愷對我不見外,如今我們又在一塊教書,自然便更熟了。

若悌比他哥哥能幹些,聰明些。

弟兄倆很和睦。

他們家應算是書香門第,到他們父親這一輩便式微了。解放後安排在文史館當館員,月領幹薪一百,加上有點老底子,貼補著用,也可以了。菊花開時去謅幾句舊體詩。郊區糧食衛星上天,也用車載了去走馬觀花,回來後填詞也用《賀新郎》、《永遇樂》等吉慶詞牌,很快活自在的。“文革”便遭了殃,鬥、羞、氣、病,還未實行“革命的大聯合”呢,就撒手西去了。臨終時隻說了三個字,“我的書!”眼睛閉上,不知下文。

當時誰也顧不上,隻覺得老爺子愚得可笑,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自身命都保不了,還留戀身外之物。弟兄兩個更加愚得可笑,因為派性觀點不同,參加革命群眾組織不同,其實並非一單位抬頭不見低頭見,完全用不著那樣高的路線覺悟,竟至於不能見麵。老爺子住院期間,若愷去時,若悌準不在;而若悌到了,若愷必回避,像走馬燈似地。老人以為兩弟兄輪流當值,深感欣慰呢!直到死也不知道弟兄倆形同水火。妯娌倆瞞著,作為中間人的我也瞞著。這樣也罷,何必讓老人更添一層焦慮,兄弟閱於牆,死了在九泉下也不安啊!看來瞞對了,否則,也無法給陰間打電話報告弟兄倆又和好如初了。

不久,走“五七”道路,打背包各去各的幹校,湊巧,火車站,我和若愷南下,若悌北上,月台鈴響,兩個人相視一笑,先不免有點窘,訕訕地,做哥哥的先撤防了:“小事一樁!”做弟弟的也承認:“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若愷歎了一口氣:“犯不著的,弟兄們,你說呢?”若悌已經跳上車。他們的列車先開。“那是自然,本來嘛,區區小事。”

我沒有插嘴,讓他們兄弟倆講和去。

車開走了,若愷搖頭,我笑了。

“你笑什麼?”

“我想起《三國演義》!”

“小心四舊!”若愷是個絕對信奉一切的老實君子。我笑道:“開頭第一句話,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應得上你們哥倆!”

後來,幹校也名存實亡了,我們便大自在,過著不勞而獲、不獲則食的神仙日子。有一天,若愷讀他妻子來信,神色有異地問我:“我父親咽氣時你在場?”

我莫名其妙。老先生歸天實屬正常死亡,決無蹊蹺可言。不過,那時稀奇事很多,活著的人死去,死去的人活著。難道老先生又活轉來,或竟沒有死,或死的並非本人?

“我老婆在信裏說,她記得清清楚楚,爺爺臨死時說過一句話,三個字,‘我的書’。你在場,你還記得不?”

我表示確有其事。

“什麼意思?”

我聳聳肩。我在訓詁考證校注詳解方麵,讀大學時,就不是好學生。

“這是個謎——”

“斯芬克斯式的,那是三句話,你父親用三個字。”

“別胡扯——”若愷到底心實。在家庭弟兄行中,通常是老大憨厚,老二精明。若愷在幹校幹打壘時,一頓吃八個饅頭,能吃能睡能胖。若悌精瘦精瘦,兩眼炯炯,怎麼吃也發不了福。據她嫂子講:“哼!都長心眼了!”是否確實如些,作為他們哥倆的共同朋友,不敢妄評。但若愷一五一十把老婆信的內容都講了,大意是街道居民委員會和另一個我已記不清楚的,大概叫清查抄家物資辦公室的單位,通知他們家,要他們開列抄家次數,抄家單位,被抄物品名單和“革命組織”所開的收據。如無收據則必須提供有關證明材料。他講了半天,我也不明白究竟什麼意思。此公難怪戀愛時被他妻子作弄,買好電影票,她要看話劇;真到了劇場,她覺得還不如到冷飲店。他每天寫一封情書。星期天,六封信保證一起退回來。估計若愷哭得眼泡紅腫,她翩翩來臨丟給他一個嫵媚的笑,於是他再從絕望的懸崖盡頭折回來。若悌可比乃兄手段高明多了,他去辦理結婚登記的時候,他的兒子已經在他妻子的肚皮裏三個月了。若愷見我不明白,索性把信給我:“你看,你看,我也繞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