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的故事》之十七
他曉得的,鬼打牆,迷路了。
想到自己當過兵,早年在這一帶打過遊擊,竟怎麼找不到要找的村子,轉了小半夜,又繞回到古廟的廢墟上來,不禁啞然失笑。
好清亮的月夜,按理說,他不應該。
太熟諳的山路啊!會在腳下走失嗎?
他分明感到王莊不遠,似乎那棵古槐,古槐下那間舊屋,那舊屋的漆門,漆門上的環,都已經在眼前了。誰知翻過山去,在莊稼地裏迷失了方向。高粱正紅,路都埋藏在青紗帳裏,草長露重,曾經是遊擊隊長的雙腿,已非神出鬼沒的突擊奔襲的當年,走著走著竟滯重起來,以為該到王莊的時候,不料卻是古廟的廢墟,出現在眼前。
那殘存的石拱門,在月光下,兀立著。
他記得,他應該如約來這裏接她一塊兒走的,他沒有來,他隨隊伍開拔了,他不知她那晚上等了多久?他不知她第二天,第三天晚上還來這古廟廢墟沒有?漢白玉雕成的菩提花基座的石拱門,像水洗過似地潔淨,還是當年那落寞的樣子,時間在這裏似乎凝固了。他叮囑過她的,不見不散,但他爽約了。三十多年以後,快四十年的漫長歲月過去,他又來到這古廟廢墟、斷垣殘壁的瓦礫場中,這座石拱門居然還存留著。那興高采烈的女畫家,非要在這裏露宿,過一個再詩意不過的明月之夜。他想到了背約的往事,時光雖逝,記憶猶存,石拱門總是似乎在提醒什麼,於是,便告辭了那對旅伴,趁大月亮天往王莊去。
古廟到王莊其實並不遠,隻不過翻山稍稍費點力氣,耽誤時間。他年輕那陣,對這不高的山壓根不當回事,腳步矯健,如履平地,走起來颯颯生風的。到底如今六十五歲的老者了,年歲不饒人,就不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又糊裏糊塗繞回原地。頓時,他呆住了,一身冷汗,是枉走了一遭?還是壓根兒沒走?或竟是夢,是夢遊?
他笑自己,會碰上鬼打牆?
他更覺得可笑,好端端地從家裏跑這麼遠的路,在這深更半夜的荒野裏,幹巴巴地愣神,究竟為什麼?他想,要是告訴誰,隻不過因為和老伴慪了點氣,而且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出走的,人家會相信麼?
假如在火車站,沒有碰上這張退票;假如在列車上,沒有遇到這對年輕旅伴,也許此刻還在家裏高枕無憂地躺著。
月光如水,山影幢幢,抬臉仰望星空,離天亮還早,也許應該先回到旅伴那兒去。
那位女畫家,很討他的喜歡,甜甜的麵孔,和親熱依戀的表情,對他很有些吸引力。至少這多年來,他不曾在他妻子、女兒的臉上見到過。或許因為這個隱隱約約的緣故,他陪他們來到了他打過遊擊的地方。
他聽說過的,如今有這種新潮女性。那麼,他頭一眼就留下這個印象,毫無疑問,這個穿得太大膽的女人便是。
她是從硬席車加錢補票坐到軟臥包房裏來的,帶來了她的畫具、行囊,和一個他無法判斷是丈夫、情人,還是模特兒的小夥子。
“對不起,打擾您的清靜。”她伸出手,像男人似地使勁握手,接著自我介紹,“我叫蔣卉,他嘛,你就叫他戎戎好了。您呢?”
眼前的這個女人,他並不認為有多麼漂亮,但那通體裹不住的青春氣息,倒使得劉磊心動。也許,許多年以來,還不曾和一個年輕的、有魅力的女性,在這樣狹窄的空間裏緊捱著過,破例地笑著請她坐下:“叫我老劉好了!”
她說:“也許該稱呼您劉老?”
“不必了,不必了!”他表示他不喜歡老氣橫秋。
她高興地笑了;“那說明您還青春常在。戎戎,你能不能為我們助興,獻給老劉一支歌子呢!”
戎戎懶洋洋地站起,從上鋪拿下來吉他,輕輕撥弄起來。看得出,這是個神情恍惚,注意力不集中,毫無主見,絕對受蔣卉轄製和支配的青年人。調了好一陣琴弦,才想起問:“唱什麼呢?”
蔣卉已經打開她的速寫本,開始勾勒他的輪廓。“那麼,就唱與我們一路同行吧!”
這時,戎戎才無精打采地唱起來,唱得既不動聽也不難聽,和他人一樣,唱得有板有眼,但缺乏精神勁。蔣卉問道:“您覺得他唱得好嗎?”他點點頭,沒說什麼,其實,劉磊心裏好笑,聽戎戎的歌,不知為什麼聯想起冬天南牆根曬太陽的狗。一路上,他的任務除了唱歌助興外,戎戎還得按她的擺布,做出各式姿勢,讓她畫速寫。劉磊翻閱過,整整一厚本,幾乎全是這個木偶似地漂亮人。戎戎放下吉他,就沒事可幹,常常盯住一處凝注地看。那神氣,聽蔣卉講,最讓她心醉。也許,他沉默的時候,確實有可愛的地方。不過,劉磊想,最好別唱歌,別講話,隻要開口,這青年人總是沒頭沒腦的。
最初,他捏著那張火車票進站,多少有些後悔。這一輩子,出格的事,越軌的事,稍稍與理相悖,與眾不同的,簡直屈指可數。有為這點子拿不到台麵上的理由鬥氣出走的嗎?等到列車開出了城市,駛進滿眼金秋的原野,悔意漸漸淡了,敢情洋人旅遊興濃,原來還有這等樂趣。
這時想得遠了,明知是邪念,忍不住由它思索下去。難道,你營造了這個家庭的同時不也為自己營造了一座牢籠麼?難道,你苦心孤詣領導的那個機關,不也成了自己精神上的樊籬麼?也許是這樣,人一旦成為生活的主人,自以為掌握了生活,在某種程度上說你又必須就範它的束縛……他甚至為自己敢於邁出這一步而開心了。
那時,劉磊還未想到王莊。生活就這樣使人成為自己的奴隸,大概因此在求生的同時,你就得努力忘掉什麼,而拚命記住些什麼。等到包房裏多了這對旅伴,特別是一下子就贏得他好感的蔣卉,她一笑那甜甜的酒窩,倒真願那首流行歌曲唱的,讓我們一路同行了。
“你們似乎不太像蜜月旅行咧!”
她笑了,戎戎漠然地看著她,臉部了無反應,但笑彎了腰的蔣卉反問:“難道一定隻有蜜月才旅行麼?中國人的無聊透頂的俗氣。您呢?”
“我隻是出來透透新鮮空氣,並沒有明確的目的性。”
她拍手:“戎戎,你聽,這世界上不光咱們倆這樣,走到哪算哪,還有這位老先生。哦,對不起,您並不老,您這行動,更證明了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