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的故事》之二十二
看來扁擔胡同邵家,大概發生了什麼事。
先是樹元打電話來,要我去扁擔胡同坐坐。這實在突然,我從來是不請自到的客人,隨隨便便慣了的。
“幹什麼?”我問。
“勸勸我爹。”他答。
這就怪了:“邵公怎麼啦?”
“這……”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隨後,樹元的長公子跑來找我,也是要我到扁擔胡同去坐坐。
“到底你們家出了什麼事?克林!”
“我也說不清。”
“你爺爺跟你爹媽不愉快了?”
“大概是,我感覺得出來,雙方關係比較緊張。”
“你沒問問?”
“都不肯講,憋在心裏,暗地使勁!”
“要命!”
“叔叔,你趕緊來一趟。”
我答應了:“好吧,我去就是。”
盡管如此,我不相信扁擔胡同那四合院裏,會出現什麼不得了的事端。邵公這人,我太理解了,在他手下工作多年,他是很能體恤別人的上級。他讚成適可而止,他主張恬淡,他提倡可為可不為,切莫強為,中國人吃這個苦太多。所以,他沒有戀棧,到時候就離開他的領導崗位回到這四合院裏喝黃酒來了。過去,我是他部下,如今,我是他酒友。酒酣耳熱,邵公便老弟長,老弟短地神說一氣,海闊天空。我們很談得來,也許正因為這樣,樹元、克林和樹元的妻子,跑來找我,都相信我能對邵公施加什麼影響。這簡直是笑話,我能當扁擔胡同邵家的仲裁人麼?
其實,邵公頭腦還算清醒,即使我們對飲許多,他也不糊塗。不像某些人到他這年歲上不喝酒也在說胡話,耍酒瘋,他也討厭那些老醜,一提起就搖頭。我甚至覺得,邵公在這四合院裏,雖是一家之長,地位崇高,但對於闔家男女,尤其玉珊,也就是樹元的妻子,還是很克製自己的。做到這一點明智不容易,有時我勸他也無妨放開一些。
“人嘛”他總用這兩個字來回答我。
這是邵公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我始終弄不明白老人家發出這樣的感慨,真實的涵義究竟何指?是針對對方而言(因為是人嘛,自然難免人的先天的或後天形成的弱點,不承認這現實存在,是絕對的理想主義),還是純係自我心理安慰(你是人,你生活在人群裏,你就不能太浪漫主義,你必須適應,接受,承認……)?
所以,我認為邵公不會給樹元、玉珊製造什麼麻煩,這二位也許神經過敏。
由於我沒有馬上去扁擔胡同,玉珊風風火火地登門來了:“勞您大駕,去開導開導老爺子吧!”
“事態至於這麼嚴重?”
“簡直你都想象不出!”她搖頭歎氣。
我當然要了解我尊敬的上級,到底因為什麼緣故,弄得兒女們坐立不安,而且可以肯定,那四合院裏準失去了往日的安寧靜謐的氣氛。
玉珊不肯講出來,非要我親自去問邵公不可。
“哎呀,你這個人——”
玉珊是我大學同學,她和樹元的結合,我曾經起到牽線搭橋的作用。所以,我是扁擔胡同這四合院的常客,有著雙重友誼。因此,我不懂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奇怪!
“老爺子叉沒親口對我講,他隻是對他兒子提了一句!”
“天哪!邵公告訴樹元,樹元告訴你,你告訴我,這有什麼不妥,你這位委員,怎麼越當越迂腐起來了呢?”
“不不不,我講不出口的。”
“唉,唉!”我沒法,隻好說:“請,你先走,我隨後就到府上。”
扁擔胡同是個鬧中取靜的所在,每次進城去買書,都要彎到邵公家去串個門。老人家一見我光臨,立刻招呼阿姨燙酒。那院裏有株老棗樹,每年掛果已不多,但極甜。若是金秋季節,一桌兩機,微溫的加飯酒,發散著誘人香味。邵公持長竹竿,打下一盤棗來就酒,那真是讓人忘卻四合院外的一切煩惱,永遠做那大自在的人,該多好!
不知怎麼開的頭?他們家成了對外開放的家庭。玉珊是位比較愛活動,愛張羅,或者還無妨說,愛出點風頭的女同誌。因此有可能是她去建議,讓外國人,當然是有點身分的外賓,到扁擔胡同這四合院裏來作客。也許因為這院的棗含糖量高,也許因為阿姨的餃子特別美味可口,也許因為這四合院實在的雅致整潔,也許中國式的家庭氣氛,體現了東方文明,洋人便經常地來了,邵公照例要和他們碰碰杯。
偶一為之還可以應付,成了職業致祝酒辭的角色,那也夠膩味的。邵公並不情願這樣喝酒,雖然他善飲,但覺得這應酬實在的沒意思。邵公對我說過,酒逢知己才嫌千杯少的!每次我去,必然喝到微醺的程度才丟掉杯子。樹元也是明白人,知道這樣勉強老爺子不合適。有一回我在場,他說:“爸,你要不樂意,就讓玉珊對上頭講,算了!”
“不必了,不必了!”邵公能夠諒解。
“玉珊純屬多餘!”樹元本質上是極服玉珊調教的。此刻她不在,做出一副不怕老婆的樣子,理直氣壯,聲音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