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失望(1 / 3)

《沒意思的故事》之二十五

天太冷了,他嗬嗬手,霧氣嫋嫋地在空氣中飛舞著。

冷是從手指尖感覺到的,絲絲地冷,有點僵,有點麻,最靠指甲那一截,也就是捏著信封的一小部分手指,好像快凍脫了一般,不聽指揮了。

“鄭老師,難得有信!”

學校傳達室的老頭很客氣地說。

他的確很少有信,即使有,也寄到家。學校人多手雜,孩子們眼錯不見,就會把貼有紀念郵票的來信裹脅走了。中學生這年齡上,最能調皮的,沒什麼毛病,他是老師,他了解,隻是喜歡惡作劇。所以,他給人留地址,總是不寫學校。再說,他也不多交往,是一個比較拘束的人。鄭定華老師認為兩種人的信件應該多,一種是必須巴結人的人,一種是被人巴結的人,他兩者都不是,因此,也極少給人留地址什麼的。偶爾有信,大半家裏來信,他家,他妻子家。不拆,便知道什麼內容,無非平安家書,問個好。在今天,誰還能指望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教員出什麼力呢?他父母,他嶽父母,隻求他們不張嘴,不伸手就滿足了。

誰會來信呢?還寄到學校裏來。

天陰沉沉的,沒風,幹冷。先是一個學生來告訴他:“鄭老師,有你的信!”第一節課下課,傳達室老頭打發另外一個學生來說:“鄭老師,傳達室要你去取信!”

冬天,他願意在學校多待會兒,學校有暖氣,比家裏要暖和得多。他妻子有時候開玩笑,你賣給你們學校啦,這樣精忠報國?鄭定華沒法跟她講真情,那樣就會引起這個家庭永恒的煩惱話題。房子又小又擠,而且還破舊,任是舍得花錢買煤,也無法使火爐燒得屋裏暖融融的。涼意從四麵八方透進來,沒辦法,牆太薄,有時牆上還掛層霜,他覺得自己對不住妻子和孩子,並不是所有老師都住這樣的房子。鄭定華屬於能量不大的那一群,可比那些連房子也未混上的人,又要強點。隻好對妻子推說學校裏忙,忙也是實情,不過,暖和些是個很重要的因素,他可以舒展開自己的身子,改卷子,批作業,至少手能伸得開。——回到家,隻能縮手縮腳佝僂著;把爐子打開火門燒,屋裏也冷颼颼的。其實,到了夏天,他也盡可能願意留在學校裏把事情辦完,不帶回家裏去做。冷天房子冷,熱天房子必熱,存心跟他過不去。他妻子也倒不怪鄭定華多麼窩囊,這年頭,窩囊人也不隻他一個,她有點認命。不過,學校的校長、支部書記對於如此克盡厥責的部下,毫無半點體恤,哪怕連一句“老鄭,你辛苦啦!”也沒有,她感到寒心,覺得丈夫這樣加班加點,實在是白費力氣。他聽著,他不辯解,怪不得學校,他願意的。

第二節課還有一個班的曆史,他沒法去取信,得去講三皇五帝。他曾經是師大曆史係的高材生,那都是過去的光榮了,不但別人早記不得,他自己也忘了。他給學生們講神農氏,伏羲氏,有巢氏。這時,窗外操場上慢騰騰走過去一條縮頭縮尾的狗,天冷的緣故,竟半點精神也打不起來。城市裏是不準養狗的,這條黑狗不知從哪來的,鄭定華見過幾次了,這條狗能在這幾百個中學生的眼皮子底下,到學校食堂的泔水缸尋點吃食,也夠難的。下課鈴一響,學生嘩地衝向操場的時候,黑狗必須以最快速度逃出這幫如狼似虎的孩子。他看到班裏學生的眼睛,都由他這兒轉向那條黑狗去了,不注意聽講,思想開小差;便清理了一下喉嚨,提高了嗓音:“為什麼大家都敬畏神農氏,民以食為天嘛!包括這條狗,它也不得不為它那張嘴,冒險通過封鎖線,心裏沒準在打鼓,進得去還出得來嗎?但願學生永遠不下課才好!”

教室裏哄地笑開了,這年紀的孩子極容易開心的。

“也許人們怠慢有巢氏了,至今,安得廣廈千萬間,盡庇天下寒士盡歡顏的狀況依舊,可有這樣心腸的詩人,好像倒看不到了!”

這是所三類中學,學生的成色也稍差池些,住房情況和他當老師的相差不多。也許因為一條狗的出現,馬上會聯想到狗穴這樣字眼,因此嘻嘻笑完以後,老師這番感慨多少受到觸動,這幫大雜院的孩子便頓時沉默了。

鄭定華接著講軒轅和蚩尤打仗,好像從那一直打到今天。他是挺能講課的曆史老師,大家都這樣認為,其實鄭定華很慚愧,“可以講”,或者“能講”,這樣評價自認比較公允。至於加上個“挺”字,他懂得,完全由於他課堂之外一切一切的無能所致。要說絕對的窩囊,窩囊廢,窩囊到家,他不承認,他妻子也不這樣看。然而按照當今社會那種精明的人比,鄭定華就嫌老實了,至少他應得的尚未得到。

不過也好,他自我安慰,也許是“位卑未敢忘憂國”吧,他替領導人著想,幸虧中國這類老實人多,否則,真夠他們玩兒不轉的呢!

誰來信呢?真琢磨不透。他上課向來壓堂,也難怪,這是鄭老師唯一能體現自我價值的場所。他的學問,他的才華,他的尊嚴,他的普羅米修斯式的將心身一點一滴地灌輸到小小心靈中去的虔誠犧牲精神,以及他作為一個人被別人所承認,隻是在這五十多張麵孔前才變得實實在在。他妻子曾經聽到別人誇過她丈夫,那也是位教員,在排隊買便宜菜時扯談起的:“我去聽過你們鄭老師的課,講得棒極了,你覺得他活了!”

這樣描述,很教他妻子不高興,難道離開課堂,他就死了麼?“笑話!”鄭定華的觀點永遠站在他妻子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