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意思的故事》之二十八
老高拉我去他家打麻將,說三缺一,非我不可。
麻將如今是健身遊戲,很時興,經常有人通宵達旦地進行這種高尚活動。我剛剛學會此道,還隻能算是初懂麻將ABC的新手,找我湊桌,簡直太抬愛了。
因為高誌強遐邇聞名,在這方麵是有特異功能的。
“開玩笑,你們都是大師級的,我敢上桌?”
“哎,隨便玩玩,打四圈,因為臨時動議,沒辦法,那些老牌友好像約齊了似的,一個都抓不來,隻好委屈閣下了!”
“怎麼能這樣說呢?領教大師的牌藝,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呢!”
“那好,嫂夫人,我把老劉綁架走了!”他替我穿上大衣,圍好圍巾,出門下樓,樓前停著一輛小轎車;因我與此物無緣,根本想不到竟是接我去打麻將的,便繞開它走。高誌強拉住我,示意我應該進到車裏去,司機把門已打開了。
“老高,這是——”
“走吧!”他囑咐司機開車,並不把我的驚異當回事。
高家離我本不遠,步行一刻鍾即到,所以我們時有來往。幹校時同在一個班,他的樣板戲唱得最好了,可以說達到維妙維肖的程度。以後他雖棄文從商,但風雅不變,他來我家小坐,聊聊文藝界誰又挨整之類的新聞。我悶了,也到他府上去作壁上觀,看他們作方城之戰,我就這樣熏陶著略懂一二。還未待我坐穩,車就停了,我們從車裏出來,在沒進屋之前,高誌強笑著說:“老劉,你可千萬別說你是初學乍練、剛剛啟蒙之類的客套話。謙虛是美德,但太謙虛,除了自我貶低以外,還會讓人感到你虛偽。”
“我本來就不行。”
“不不,老劉,你現在是準大師級的麻將名手。”
“開玩笑!”
“哎,我是挺頂真地對你說的。”
賭徒大概有一種爭勝好強的心理,否則不會那樣拚命一決雌雄了。我頓時也很自信了,認為自己為什麼不可以是準大師級的呢!原來做成兩副小牌即很滿足,現在也野心勃勃想和幾副大牌了。
一進門,高誌強就像凱旋而歸那般興高采烈,向屋裏人通報:“我到底把我們這位海內外聞名的文學評論家,從被窩裏拖來了。”
這人說話向來是真的、假的、正經的與開玩笑的不分,讓人摸不清頭腦。一個普通的刊物編輯,怎麼成了文學評論家,而且最滑稽的,冠以海內外聞名這樣的定語?老高也許信口胡扯,他是隨便慣了的人,至少表麵上是這樣。但我倘不表態更正,豈非默認我是海內外知名人士?我連忙攔住他的話:“老高——”
他一開口,講話便帶壟斷性了,你根本插不進去嘴。他說:“他感冒了,剛吃了退燒藥,說什麼不肯來,其實我太明白了,有什麼大病?心裏不痛快。刊物不好辦,盡往下撤稿,一股火憋的,內熱外感。我對他說了,祛感冒的任何靈丹妙藥,也趕不上四圈麻將,最能消痰去火,養心益肺了。”
這高誌強成了天橋賣大力丸的人了,胡說八道什麼呀!我什麼時候感冒發燒?他怎麼會從被窩裏把我拖起來?“啊呀呀,老高老高——”
他還是不讓我講話,那優美的男高音(唱《打虎上山》絕了,他在幹校沒吃多大苦,幹打壘一塊沒打,總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呆著,沾了好嗓子的光)繼續震得客廳嗡嗡響。麻將桌早擺好了,專門打麻將的傘狀吊燈拉得很低,緊貼桌麵,氣氛足極了。他是屬於享受派,他說他信奉伊壁鳩魯,人生應該快樂。他說,必須要講究情調,譬如打麻將,一定要有花梨木桌子,塑料麻將那是販夫走卒用的,根本不能上桌。夜宵要考究,過去上海人半夜叫兩碗陽春麵,全是亭子間當娘姨的小兒科做法。他講起來,一套一套,特神。我老婆挺賓服他:“高誌強,人家也是一輩子!”意外之意,看你這位編輯大人,隻能唬唬業餘作者,除此以外,唯有戰戰兢兢,提著一顆心過日子,不定什麼時候,飛來橫禍?幸虧中國有許多足可以安慰我妻子和我這等人的民諺、格言、警句,諸如:“人比人,氣死人”、“能忍自安”、“安貧樂賤”、“大丈夫能屈能伸”、“命中該有九升九,你就別想湊一鬥”等等,使你能很快尋找到心理平衡。高誌強要當作家就好了,他可真能編造。“焦老,我要不把你牌子亮出來,他是不肯賞光的。”
焦老?
這時我才定睛聚神,隔著牌桌,從那低懸的吊燈看去,那小老頭兒果然坐在沙發上,笑容可掬地同我打招呼。我和他不算很熟,一塊釣過魚,搞不明白他是和鄭洞國打過仗,還是和杜聿明交過手?那天我們去參加“百樂杯”釣魚大獎賽,我很難相信他是行伍出身、帶兵打仗的人,他同我探討了半天子曰詩雲,我怕他交給我舊體詩詞要我在刊物上發表,雖然不占什麼篇幅,也沒敢太多搭訕,既然釣魚,還是攀談魚經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