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的故事》之三十二
在這個世界上,他最痛苦了。
我們這些他的門生,都這樣認為並替他操心。柏拉圖說過,唯大智慧者大痛苦。梅老學問太多,痛苦最深。
他整天憂心忡忡,把眉頭皺得緊緊的。一說話,先歎氣;要不,仰麵看天,作出夫複何言的樣子。
“梅老,您又怎麼啦!”
我被他召去,是別人傳話,梅老有請,慌不迭地蹬上破車趕赴他的寓所。叩門,他女兒愛愛給我開門,我悄聲問:“在家?”
她答:“在家。”
我問:“幹什麼?”
她答:“在運氣!”
我走進客廳,梅老盤腿坐在沙發上,點頭表示知道我來了,又點頭表示要我坐下。老人家穿大概是阮步兵那種犢鼻裙,披著夏布褂子。如今這種麻織品在市場上幾乎見不到了,估計至少有三十年以上的衣齡,所以每次來拜謁老人家,屋裏總有股樟木箱的氣味。
愛愛所說的運氣,就是老人家不高興的意思。
好一會,才回答我的詢問:“孽障啊!這對孽障!”
怪不得愛愛不隨我進來,到她自己房裏去了,毫無疑問,梅老和他女兒女婿又產生齟齬了。
愛愛的丈夫朱磊,是一位失意的電影導演。我們也算很熟,他經常找我打聽有沒有什麼好的小說,可供他改編電影劇本,因為我的職業必須讀許多作品,這樣可以向他提供一些情況。他給我的印象不錯,至少他想拍好片子,在努力,隻是命運不佳,機緣不好,有什麼辦法。我認為怪不得朱磊,這世界上,更具體到我們國家,要全是這種想幹好而且在幹的人,也許會有希望得多。他能夠舉許多例子,越講越使人同情他,好幾部事後證明都不錯的影片,最早發現的,總是朱磊。可結果由於這樣和那樣的原因,被人家拍了。說到這裏,偌大的人竟眼淚汪汪:“可老爺子他老人家根本不能理解……”
梅老對我說過:“你別聽他叫苦連天,所有沒有才氣的藝術家,不,包括所有沒有什麼本領的人,都能把不成功的過錯推諉出去。然後,他心安理得。你不知道,我都替他們犯愁,他們,這對孽障竟一點不愁。”
作梅老的門生不易,作他的兒女大概更難,我相信。愛愛是他獨養女兒,而又生就一副爺兒們脾氣,喝烈性酒,抽劣質煙,滿嘴蒜氣和髒話,多少敢不買帳一點。我的這位師長是絕對的清教徒,他認為他女兒這樣放浪不羈,大白天要同丈夫關在屋裏做那種夜裏完全來得及做的事情,是一種報應和懲罰,而且看成是整整這一代人的墮落。“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唉,她媽死得太早,她會成為這樣一個嬉皮士式的玩世不恭的女人,真讓我絕望透頂。”
我隻好寬慰他;“年輕人,精力旺盛,難免……”
老人又把罪責推到朱磊頭上:“我曾經對他寄予多大期望?怎麼能順著自己老婆?這個朱磊,扶不上去的天子哦!”
我很同情朱磊,雖然他導演出來的影片稀鬆平常,但他能當好梅老的女婿,我覺得這件事本身就不簡單了。我半點不是恭維他:“朱磊,當初你考電影學院,不該報導演係,報演員係就好了。”
他說:“我正努力演好名人女婿這個角色。”
愛愛聽了,跳起來拍屁股大笑,然後,當著並非我一個客人的麵,摟住這位女婿:“哦,我的小屁乖乖,你好可憐!”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獨她,梅老奈何不得。
我不得不再問一次,既然傳話我來,想必這不愉快造成老人的苦痛不少;“怎麼啦?愛愛和朱磊又惹您生氣了?”
梅老點頭示意我去把客廳開著的門掩上,其實,這熱天,完全應該通風才好,他挺神秘地堅持我非這樣做不可,增加了這場談話的玄虛色彩。我懷疑是不是愛愛趁朱磊拍外景的機會,弄出個私生子來?愛愛絕有勇氣做這種事,如果她有情緒。
他問我:“你知道嗎?”
這就是學問太多的人的毛病,他以為他的談話對手該同他一樣,他的痛苦,也是你的痛苦,他在對這個世界作怎樣的思索,你也會憂患人生,對這個世界表示沉重的感情。
我不知道梅老要我知道什麼。你不能間,問是一種淺薄,你不能不問,那更是無知的表現。對作過他門生的我們,都已經形成一種習慣反應,仄歪著腦袋,作出欲問又不敢問的惶惑神態。這時,老人家便講開了,我們生活中許多可怕的真理,大概就這樣出現的。
“我們社會的種種不幸,追本溯源,無非善的抑製,惡的膨脹。這正是我最最憂慮,常常弄得我徹夜難眼的事情,性善說和性惡說,從孟子和荀子開始就形成了對人類基本本性的探討——”接著他講了許多哲理,為節省篇幅,這些大家都知道的學問就略去了。後來,我發現,不光梅老,其他號稱有學問的人,也都不過說些人人都知道的常識而已,譬如長江比黃河長,黃河比長江黃之類的基本廢話,從他們嘴裏說出來,就透出醇正的真理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