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窮表姐(1 / 3)

H君,某省文壇新秀,最近有點“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了。

誰都知道他是以寫農村題材起家的。一舉成名的處女作,就是以他家鄉——那個偏僻的山村——的窮表姐為模特兒寫出來的。她的不幸,她的眼淚,她在貧困生活裏所表現出的那種骨氣,確實震動了不少讀者的心。最近一陣子,農村題材的作品又風行起來,可他卻沉默著。不知為什麼,文思有些枯澀,一寫還是那個窮表姐,還是那淒涼歲月,和目前大家都寫的農村中逐漸富起來的新氣象,不那麼吻合,所以H君也深感苦惱。雖然他竭力要甘於寂寞,但是在那些膾炙人口、傳誦一時的佳作名篇中間,竟沒有自己的大作,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他有些悲哀。怎麼搞的,除了這個窮表姐就不能寫些別的?她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在那個偏遠的山村裏,有的人家困難到連一領炕席都不鋪,為的是手中無有分文。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下,他的表姐總能給他一點體貼,一點溫馨。所以他過去寫的一些作品,那股淡淡的溫暖,淺淺的酸辛,形成了他的風格,但這種風格已不大適宜寫今天了。

其實,他是早料到會有這一輪競賽的。文壇似海,也是一個浪潮接著一個浪潮。傷痕過去了,愛情過去了,如今,新人新氣象又湧過來了。“起跑太晚——”他對他妻子埋怨著自己。

“我早勸你少寫大表姐!”女人對女人,常常懷有成見。

H君的妻子也是個文學愛好者,凡是印成鉛字的文學作品,她都愛。或許因為這種愛的延伸,她一個幹部家庭的女兒,愛上了H君這個農民的兒子,而且不嫌他有個總要來信要錢的家,和有這個似乎感情上欠她很多的窮表姐。據H君講,倘不是這位窮表姐,他今天或許還在那山窩窩裏當莊稼漢呢!表姐人雖窮,可誌不短,是個有見識的女人。這一點,他妻子根本是不理解的。她哪裏懂得同是一個五分錢的硬幣,在城裏人手心裏,和在窮山村老鄉手心裏,分量是很不一樣的。但是這位表姐能把唯一的五分錢給他,為的是讓他把書念下去,終於現在成為一個作家,飲水思源,還是不能把她忘懷的。如今,H君有個稱得上小康的家庭,有個拚命鼓勵他寫作的妻子,有個不敢搗亂的兒子寶寶,有存折,有電視機(十六英寸的),以及其他應該有的精神上的、物質上的東西。好像他們全有了。隻是這一回,偏偏鬧了個“沒有”,沒有在這次新浪潮中撈到個名次。當然,這也不能怪窮表姐,她並沒有要求H君去寫她,而且,她並無遠見,並不是知道他會成為作家才同情他、支持他、幫助他飛出那窮山村的。她隻是出於一顆善良的心,自己飛不走也得幫助別人飛走罷了。因為山村實在太窮了。

“那就迎頭趕上吧!”妻子給他鼓勵。

“來不及啦!”他歎息著。記得最初讀到一個農民進城,花五塊錢住高級招待所,緊接著又讀到一個農民敢同生產隊長頂嘴,主持公道,H君就提醒過自己:這可能是一股新浪潮。但是,他太忙了,開會,講話,介紹經驗,陪名流吃飯,打聽中央精神,省裏的文學刊物要他寫創作體會,某個自學成才團體要他回答什麼時候愛上文藝女神等等荒謬絕倫的問題,省電視台簡直如同敲骨吸髓,逼他提供更多素材,好改編他的作品拍電視劇。最可樂的是師院中文係邀他去講意識流,理由是H君在北京時見過王蒙同誌一麵。似乎意識流是可以通過空氣接觸來傳染的。其實H君寫他的窮表姐,連千分之幾的意識流成分也沒有。然而他還是去了,從卡夫卡一直講到歐茨。農民的兒子怎麼樣?照樣會在吃西餐時使用刀叉。遺憾的是,那天大表姐特地從山村來了,他未能見著,不知妻子用什麼辦法把她支走了,隻留下他愛吃的煎餅,攤得又薄又勻,顯然是她的手藝。他記得當年去縣城讀中學的時候,那幾十裏陡峭的山路,全靠表姐這點煎餅充饑啊!那是她從自己嘴裏摳出來的!為了讓他往外飛呀!望著煎餅,他問妻子:“給大表姐車票錢了麼?”

“她沒有要。”

“家裏呢?”

“月月彙錢,還好意思張嘴——”

等到他發現別的作家相繼湧現出來反映農村新氣象的作品,他慌神了。他讀到了一個農民跑到城裏,一定要把尊容留影紀念;一個農民由於生活改善吃得太好,以致患了一種見魚肉就逃跑的“飽病”等等。他和妻子商量:“我得回老家一趟,寫大表姐我用不著生活,寫新氣象還真需要去體驗體驗,我腦袋裏空得很!”

“喲,馬上就要過春節啦!”妻子這句話有兩層意思:除了H君不能在家過年的遺憾之外,還涉及到回趟老家一筆龐大的開支問題。誰讓他是農民的兒子呢?光點心就得十幾盒,還有糖,哪怕雜拌糖,也得半麵袋。農村裏,一個村子的人,總是沾親帶故。(不像城裏,一棟樓裏,誰也不來往。)這是城市長大的妻子覺得奇怪的。尤其是一個工分值幾毛錢的山村,那些超支的窮親戚,都眼巴巴地盯住這位作家的口袋。何況還有個家——簡直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還有個窮表姐……所以,他倆自從結婚那年回去一趟,至今H君也不敢去冒這個險。雖說有稿費收入,但兩人工資並不高,再加上交際應酬,開銷也是很大的。要是像海明威那樣有錢就好了。

他想想,妻子的盤算不無道理,也就打消了回鄉的念頭。H君也是很自負的——這或許是大表姐給他的影響。他不相信自己是低能兒,人家能編,他就編不出來?“實在不行,還可以意識流一番嘛!放個屁的過程都可以描寫上幹把字,難道我已經江郎才盡了嗎?”於是坐在寫字台前,繼續寫他的一篇趕浪潮作品。他妻子和兒子趕緊戴上耳塞看電視,以免影響他的創作情緒。

H君的這次拚搏,除了不安心理造成的壓力,除了不服氣的自負,和他從這些反映農村新氣象的作品得到啟示,也大有關係。H君仿佛豁然開朗似地,注意到這些作品和當年描寫土改完成以後的作品,有某些大同小異的地方。哦,曆史有時會出現驚人的相似現象,那麼,文章的雷同也就不足為奇了。好萊塢有時就把舊影片重新拍攝來賺錢的。因此,H君也想偷點巧,當然,這是不好在介紹創作經驗時講出去的。他知道,作家都有自己的秘訣,而秘訣,一般是不外傳的。

他回想他是孩子的時候,讀過的那些描寫分得土改勝利果實的農民怎樣歡欣鼓舞的作品。記得有這樣的場麵:一位飽經憂患的老農,兩手顫巍巍地捧著新發的土地證,兩行熱淚從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流下來。而且,隨著經濟上的翻身,政治上的翻身,人的精神麵貌也發生變化,多年佝僂著的腰都伸直了。靈感的觸發,往往是憑借一星閃爍的火花,H君馬上設計出一個老農(這回他作品的主人公,不是大表姐了),是從三年自然災害中熬過來窮怕了的人,由於實行了生產責任製,一下子在秋收分配時領到了厚厚一遝子拾元大票。這個老農民可能一輩子未曾拿過這多錢,淚水湧出來模糊了雙眼,以至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H君終究是農民的兒子,編個農村的故事,還不那樣困難,隻是寫老農到底不如寫大表姐駕輕就熟。他也曾想讓大表姐作主人公,不過,他否定了。像她那樣的人物,是和貧困、艱難、辛酸的歲月聯係在一起的,他腦海裏幾乎不存在大表姐和他自己的家所在的那個山村,會得那種見了魚肉就逃跑的“飽病”;至於照相,盡管是深山溝,倒也並不那麼難得,終究建國三十多年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