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遠說:“如果真相他說的那樣,他反正也是要死了。再說,也許他比較了解你,知道你不會去報警的。”
雷明華說:“他怎麼可能了解我呢?他知道我,最多隻不過是聽聽節目,節目裏的我又不是真正的我。”
說到這兒,雷明華怔了一下,又說:“不過,他倒是說了幾句話。他說每天坐在黑暗裏聽我的節目,知道我的同情心早就被磨平了,根本沒有耐心做一個傾聽者。”
常遠說:“你看,他說的不是挺對麼?”
雷明華說:“他還說,我之所以還坐在話筒前,隻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那種被別人的痛苦包圍的環境,因為我除了這個工作之外,再也不能做其它工作了。”
常遠說:“這個男人的眼睛挺厲害的。”
雷明華說:“不是眼睛,是耳朵。還有頭腦。”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你還沒說他為什麼會打電話給我。”
常遠笑起來:“我怎麼知道,又不是我打的電話。”
雷明華出神地說:“我剛才腦子裏一直在想象這個男人的模樣,總看到一個光線很暗的角落裏,有個男人安安靜靜地站著,看不清他的臉,隻看到他的眼睛,深深的,很黑,很亮,有點兒憂傷——”
常遠說:“得了,又做白日夢。”他扭頭看看窗戶,窗外的天色更亮了一些。他又說:“今天好像比平常亮得早。”
雷明華也看著從窗簾縫兒裏透進來的光線,說:“昨晚下雪了,肯定是雪把天映白了。”
常遠歎了口氣,說:“又得起床了。路上有雪,肯定會塞車,起晚了又得遲到。這個月我已經遲到五次了。那個打卡的老太婆每次把我盯得死死的,好像跟我有仇一樣。”
雷明華說:“你們公司的製度有問題,像你們做軟件的,就應該在家裏上班。就算在公司上班,時間上也不能限製太死。你整天整夜坐在電腦前工作的時候他們怎麼就看不到了?”
常遠說:“我們不在辦公室坐著,他們不就控製不了我們了麼?”
雷明華不以為然地說:“你們不是都有任務的麼?任務完成不就行了。”
常遠冷笑一聲,說:“他們給我們任務隻是逼我們無償加班的一個借口,你這次輕輕鬆鬆地把活提前幹完了,下次就別想這麼舒服了。反正他們不會讓你那麼容易就拿到那筆薪水,不從你身上榨到最高的利潤,他們不會甘心的。”
雷明華說:“那不是成了資本家了?”
常遠說:“你以為他們不願意當資本家?有錢就是好的。”
雷明華鬱鬱地說:“可你們設計軟件是一項創造性的工作,這種機器化的管理,到最後不就把這種創造力磨光了?”
常遠冷笑著說:“什麼創造?隻不過是大程序中的一個子程序罷了,其實和工廠流水線上一個技術工人差不多。再說,這一批不行了,還有下一批。隻要肯出錢,現在還愁找不到新人?你不知道,有時候看見那些剛畢業或者還在校的大學生來應聘,一個個才華橫溢,意氣風發的樣子,心裏真是——”這句話常遠沒有說完,他的表情更抑鬱了。
雷明華伸出手抱住常遠的頭,安慰地拍拍他的臉說:“別擔心,你的才華永遠不會用光的。”
常遠把淤積在胸口的一口氣慢慢吐出來,說:“有時候我做夢,老是夢見自己想趕一趟車,眼看著它就在前麵幾步遠,拚命想追上,可腳下就是軟軟的使不上勁兒。車上很多人貼著窗口看我,臉上冷冰冰的,什麼表情也沒有。”
雷明華用手捧起常遠的臉仔細看著,說:“你的睡眠太少了,眼圈那麼黑,像大熊貓。每天才睡幾個小時呀?”
常遠悶悶地說:“我有點兒怕睡覺,睡也睡不好,夢太多了,睡起來頭還是昏昏沉沉的,一點兒也不解乏。”
雷明華說:“那也不能不睡呀?你做公司的程序就已經夠傷累的,每次回家還要上網,那不是雪上加霜麼?”
常遠說:“上網和工作的感覺不一樣。對我來說上網是一種精神上的休息。”
雷明華說:“算了吧,別忘了精神不能獨立於肉體而存在,這個肉體要是累垮了,什麼都是白搭。”
常遠再次看鬧鍾,時間已經不早了,他無可奈何地從被窩裏坐起來,凍得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去衛生間洗漱。雷明華躺在床上,眼皮困倦地打著架,等常遠臉色灰暗地從衛生間裏出來時,雷明華又睡著了。
常遠走到穿衣鏡前,對著鏡子整理衣服。鏡子裏的男人瘦瘦高高,看上去有點兒斯文。但眼圈發烏,麵色沉暗,一臉的倦意。常遠抬手撥弄著頭發,手拿下來時,發現手上粘著幾根掉下來的頭發。他再抬手在頭上抓了一把,伸手一看,又是好幾根落發。常遠湊到鏡子前,歪過頭仔細打量著鏡子裏自己的頭發,發現有一小縷頭發已經白了。
常遠站直身子,有點兒茫然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這時床頭櫃上的鬧鍾突然叫起來,常遠一驚,離開穿衣鏡,走到床頭把鬧鍾按掉。被窩裏的雷明華被鈴聲驚擾,把被子拉上來蓋住頭繼續睡。又呆立了一會兒,他到電腦桌前拿起包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