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經過樹葉篩落的陽光在貝絲白色的顏麵和白色的紗裙之上婆娑。鳥兒的歌聲在甜甜的空氣中和閃光的樹葉間回蕩。自從十八世紀建成這座莊園以來,似乎就是這些鳥兒們一直在這兒思念似的、歡樂似的、憂鬱似的、訴說似的唱著。貝絲出走前這樣,現在依然。貝絲從醫院搬回家後,就常常坐在這樣的空間裏,把她的情緒、她的思維,甚至她身體的每個細胞,都交給這些鳥的叫聲去分解。離開了十七年,當她又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不在了。一切都恍如隔世。
她知道,自己應該對母親的死負責。
勞倫走過來,默默地坐在她的對麵。
老邁克在他們中間的茶幾上放了礦泉水又加了冰塊,然後踮著腳走了。
勞倫默默地看著女兒。他發現貝絲經曆了一次死亡之後臉色有些蒼白,但看上去依然很美,那種經得起反複推敲的美。
奇怪的是她盡管每天都把自己裸露在海灘上,陽光的摧殘、紫外線的蹂躪卻沒能使她潔白的皮膚變黑,就像時間和年齡都無法征服她的美麗一樣。
勞倫的目光充滿著愛與欣賞。他把女兒看成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藝術品。這不是偏愛,即便貝絲不是自己的女兒,他也會把她看成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子。當然,他不希望她的感情和身心破碎,他相信他的愛能夠並且已經挽救了女兒。
貝絲當然知道父親在看她,可是她不看父親,她看遠處的一片白雲。
那片白雲掛在樹梢上一動不動。
這時,勞倫突然發現,女兒原本極其美麗的額頭已經刻上了隱約的皺紋,他歎了口氣說:
“貝絲,我親愛的女兒,爸爸感謝你給了我彌補錯誤的機會。爸爸為你重新振作起來感到欣慰。孩子,你雖然已經四十四歲,可從外表上看,依舊不失青春的風采。而且,你用痛苦、思念、知識和修養釀造的內在美,以及藝術家的氣質、風度是無人可比的。所以,我的孩子,你還有幸福,命運不會再重複它的錯誤。”
貝絲沒有反應。
“貝絲,我的孩子,爸爸每天都在為你的痛苦而痛苦。爸爸每天都在悔恨,如果知道有今天,當初寧可死在中國我也不會回來。可是世上沒有一個人是未卜先知的。相反,幾乎所有的人都有對過去追悔莫及的事情。我希望有那麼一天你能諒解爸爸。”
貝絲把垂著的眼瞼輕輕地抬起來望著父親:“爸爸,我明白這不是您的錯。”
聽到這句話,勞倫大為激動,女兒終於原諒他了:“謝謝!謝謝你諒解了爸爸。”勞倫邊說邊掏出雪茄顫著手想要點著,可由於激動得手有些發抖,怎麼也點不著,隻好又把雪茄收起來:“貝絲,我的孩子,我現在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或許這可以彌補以往的遺憾——你想去中國嗎?”
貝絲吃驚地看著父親。
勞倫說:“是這樣,中國最近要舉辦周南家族三代人藝術成就展,也就是說要同時展出苦山大師和他後人的作品,克裏斯蒂拍賣行也借此機會,推出一幅苦山大師的《雪血江山圖》。你知道爸爸這一生最喜歡的就是苦山大師的作品,可我收藏的他的作品都在離開中國時損失了。這次,我本來打算把這幅畫買到手。不巧,正趕上居美也要買這幅畫。”勞倫看到有一片希望的光亮從女兒哀戚的目光裏射出,於是,更加有了信心:“居美的中國親人來電話說,他們一幅苦山大師的作品都沒有。希望她在美國找一找,哪怕隻找到一幅。所以,她要把這幅畫買下來,帶回中國去。拍賣前她專程來拜訪我說明了意圖,希望我成全她,這樣我就不能和她競爭了。居美現在已經拿到這幅畫趕回中國了。孩子,我現在想要跟你說的是,希望你馬上到中國去替我辦三件事:第一,在周南家族三代人藝術成就展結束後,不惜一切代價把《雪血江山圖》再買回來,我實在太喜歡這幅畫,一定要得到它;第二,我還想把周氏家族三代人參展的作品都買到手;第三,我想出版一部《苦山大師傳》。現在已經出版的書雖然不少,但都不完整,許多地方都是懸案。如果你能幫我搞到苦山大師完整的生平材料,也算了卻了我一生的心願。我老了,不想動,讓你替我到中國去,也給你提供個回墨園去和周伯東相見的機會。至於這樣做的結局如何,隻能看上帝的安排了。孩子,你同意嗎?”
貝絲心裏雖然非常感動,臉上卻依舊茫然地望著遠天。
遠天那片雲依然一動不動。
勞倫說:“孩子,我……”
這時,老邁克走過來:“對不起,勞倫先生,瓊斯警長來訪,現在客廳裏等您。”
勞倫拿起身邊的一本書遞給貝絲說:“親愛的女兒,我去去就來,你先看看這本書……”
勞倫把周伯東著的《苦山大師繪畫技法研究》遞給女兒,然後由老邁克陪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