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她後悔這些天來精神過於緊張,來得也太匆忙,竟沒有帶把雨傘。她一手捂著那張調令,一手拎著帶給周伯東的食品,記不清摔了多少跟頭。即便是摔倒的時候,她的右手也沒離開過左胸,那張調令是萬萬不能被雨水浸濕的。盡管這次行程充滿冰冷、潮濕的調子,可她的心情既有愛的亢奮,又充滿拯救所愛之人於水火的悲壯。當她懷著這種悲壯終於走到幹校時卻情不自禁地呆住了!她看見那排長長的房子已經沒了門窗,連房頂的瓦也都被揭去了,而且,其中一間已經坍塌。
一度轟轟烈烈的五七幹校,在貧下中農迫不及待的瓜分中,一個星期就永遠成了廢墟。
她所愛的人,就被遺棄在這片廢墟裏,她要把他拯救出來。
薑可音永遠忘不了她走進周伯東所住那間屋子時的情景。當時,她剛推開那個破門就突然收住了腳,屋地裏大盆、小盆、飯盒、飯碗,從門口一直排列到炕上。屋頂的漏雨以不同的節奏在大盆、小盆、飯盒、飯碗上,敲出不同的音響。有四條繩子分別吊住一床被的四角,形成掛在炕頂上的一架奇特的遮雨帳篷,周伯東則正躲在下麵畫一幅什麼畫。
薑可音看不到他的臉,隻能看到蓬蓬亂的頭發和胡須。她跨越著大盆、小盆、飯盒、飯碗走過去,就像小心翼翼地跨越一片雷區。她的最偉大的發現是:他的旁邊放著一堆焦糊的苞米粒兒和幾葉白菜幫兒……
六
汽車每顛一下,薑可音的小腹就劇烈地震顫一下。
她直想哭,可是她又極力控製著沒哭。她知道周伯東在看著她,她不能讓他看見自己流淚。她便把臉扭向車窗外,佯裝欣賞窗外的景致。車窗外的雨從十年前一直下到今天。十年前她和他就是這麼一起坐著長途汽車永遠告別五七幹校的。現在是他倆相互告別的時候了嗎?
薑可音的小腹又激烈地疼痛起來。
周伯東一直在觀察薑可音的臉。他也不知道今天為什麼總想盯著妻子的臉?他發現他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她,她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來年,睡在他身邊十年,可她的臉對於他卻隻能像一幅寫意畫,虛幻而模糊。他不能用工筆精細而準確地描繪出妻子臉上的每個細節。現在,他才發現這張過於白皙的臉近乎於清臒,幾乎沒有血色。耳輪和頸項過於白而細膩,同時,也有了細細的皺紋。周伯東看到那細細的溝痕裏寫著事業、家庭、丈夫、孩子,還有一些他讀不懂的內容。奇怪的是,他也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觀察過妻子。妻子總是給他正麵,而且永遠是微笑的正麵。
長途汽車在盤山**上繞來繞去,終於繞到了頂端。山巒、樹木、小溪和田野在細雨的籠罩下顯得柔和而含蓄,也有些淡淡的悲傷和淒涼。一隻花喜鵲從車窗前掠過,丟下一聲介乎於召喚與告別兩種情緒間的啼叫。一陣風把雨絲吹進來,在薑可音那**的頭發上鑲嵌了一顆顆精致的水珠。薑可音就又打了兩個寒顫。她是臨窗坐的,車窗偏偏又半開著,她的臉又偏偏麵向車窗外。如果他和她換換**,也許會好些。如果他把衣服脫下來給她披上,就會更好一些。可周伯東隻是這麼想,卻沒有這麼做。他覺得此時此刻這麼做會淪為虛偽和做作。不過,他發現他是第一次這麼細心地關心妻子。的確,是第一次。過去,包括結婚前,都是她關心他、照顧他。
又是一次激烈的疼痛,薑可音的小腹仿佛被撕裂了,一股冷汗從她的額角上流下來。
薑可音的不正常終於被周伯東感覺到了。周伯東對現實的一切,常常不是靠眼睛和耳朵去觀察,而是靠感覺。他感到妻子有些異常。他注意到她兩手捂著小腹的動作,後來他又發現有晶亮的液體從她的額角上流下來。他怔怔地想了想,最後,他把她的整體動作歸納為是因為痛苦,是她看見他和貝絲在一起喝酒而產生的痛苦。把她捂住小腹的動作理解為冷,而把額頭上的液體理解成了雨水。
汽車突然停了下來。司機揭開機蓋鼓搗了好一陣後說:“對不起,拋錨了,說不定多長時間。大家借這個時間方便方便吧。”
乘客便紛紛下車。
又是汽車拋錨,又是那纏綿的細雨,又是他和她……周伯東有些恍惚。他感到這一切從前都經曆過,現在仿佛是一成不變地重複著從前。
一陣陣撕裂小腹的疼痛使薑可音不住地冒著冷汗,她知道是月經來了。汽車拋錨倒是個機會,她可以處理一下。她想到了丈夫畫夾子裏的生宣紙,這種紙吸水力強,正合適。可是她不想讓他知道,盼他下車,而周伯東對薑可音的企盼卻絲毫沒有發覺。恍惚中,十年前那一幕往事,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七
在周伯東的記憶裏,那次回城有點可憐兮兮的悲壯。這不能歸結於那場綿綿不絕的細雨,應該歸結於那次回城的實質內容和拋錨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