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沅這句話說得很是平和,聲音也相當柔,可卻給周月樓一個震驚。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畢沅從身後拿過一個宣紙包遞到周月樓麵前。這個宣紙包,扁扁的,呈方形。周月樓猜不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猶豫地將紙包接了過來,然後輕輕地打開,裏麵正是他帶回來的那幅《雪血江山圖》!
周月樓驚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不是被周林偷走了嗎?”
畢沅說:“那是假的。”
周月樓仍然莫名其妙:“假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畢沅淡淡地說:“到時候你自然明白,現在,把這幅畫先讓你二哥鑒定一下吧。”說完,拿起畫就往外走。
周月樓帶著一肚子狐疑,舉著雨傘,跟著畢沅來到周月舟的門前,畢沅對裏麵說:“月舟,月樓帶回一幅畫,請你給鑒定一下。”周月樓聽到屋裏有了動靜,過了一會兒,看見門上的小窗子開了,伸出了一隻手。這就是說二哥的確在裏邊,而且活著。周月樓看到畢沅把畫遞到那隻手上後,手與畫就都消失了。他便很激動,思想也有些混亂。二哥為什麼堅持過著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他們兄弟倆五十多年天各一方,無緣相見倒也罷了,現在隻隔著一道門,二哥為什麼也不肯見一麵?是否太絕情了?……
正這樣想著,那幅畫又從小窗口遞出來了,畢沅示意周月樓去接,他開始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後來,當他神誌恍惚地去接畫時,他的手竟被裏麵伸出的手抓住了。周月樓立即意識到這是二哥對他的無言問候,便突然淚如泉湧,對著門連叫:“二哥,二哥……您打開門,打開門我們見一麵……我七十五,您七十七啦。還能活幾天呢?二哥,您開開門、開開門……我一把老骨頭了,回來就是為了看看您哪二哥!我巴望和您一起回憶過去,睡在一個床上嘮嘮我們闊別的五十餘年……二哥,我打心裏往外想您啊!二哥……”
二哥的手緩緩鬆開了。小窗在即將關上的時候,突然又打開,最後還是關上了。
周月樓什麼也不說了,隻是淚水不住地流淌著。過了很久,他歎了口氣,緩緩轉回身,與畢沅默默回到房裏。這次,他畢竟看到了二哥的一隻手,而且和那隻手又緊緊握到了一起,這是真真正正的手足之情啊!
他把經周月樓鑒定過的畫展開,看見一張字條:
畫是原作的底層,鈐印是假的。
七
周伯均在病床上翻了個身,壓住自己的心髒,感覺就好多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心又疼起來,便又翻轉過來,仰臥著。自從住院以來,他的心就一直疼,過去有時也有心絞痛,可沒這麼嚴重。今天疼得似乎有些特殊,但又說不清特殊在哪裏?後來,漸漸麻木了,竟有些搞不清到底是心髒疼呢?還是心髒處那塊傷疤疼?那是一處陳年的傷疤。自從他結婚之後,這塊傷疤就一直疼,疼了好多年。後來漸漸疼得輕了,這些年已經是隻覺麻木不覺疼,隻是每次洗澡搓到傷疤時仍不敢用力。隻要浴室裏有鏡子,他就會照一照他的傷疤。那傷疤就在心髒處,呈上下對稱的兩個月牙形。
周伯均仰臥一會兒坐了起來,用右手去摸左胸的傷疤。撫摸了一會兒之後又覺得不是傷疤疼,而是心髒疼。便煩躁地下了病床,踱到窗前。這時,在他雙眼的餘光中發現病房門的玻璃窗上有兩隻眼睛在望著他,他知道那是戴玉珍。
外麵的風、雨、樹全是那麼煩躁,風無情地蹂躪著雨絲,雨絲胡亂地抽打著樹,樹憤怒地甩著枝條。
一切都這麼煩躁!
周伯均的眼睛潮濕了。他肩負這個家族的重擔!不久,爸爸就去世了,那年,二叔**未死,成了殘廢人,但闞若古仍不放過二叔。根據二叔自絕於人民這一條追究法律責任,判刑十年!因已殘廢,才網開一麵,監外執行,所以,出院後就被監管起來。二叔自己也因毀容嚴重,不願再見人,便索性自閉,對家中的一切事情再不發言,統統任由周伯均主持。當時周伯東才十八、周伯雨才十六、周萌不到兩歲。他是怎樣高舉著周南畫派的大旗,帶著一個比一個小的弟弟、妹妹走到今天的呢?他犧牲了愛情、犧牲了自己的事業,到頭來隻因為一個秘方倒成了周氏家族的罪人。他現在血壓升高,犯了心髒病,弟弟妹妹們居然沒有一個人到醫院來看他,隻有那個讓他討厭的老婆蹲在門外守著。其實那秘方他早已經不用了,他有了那個秘方繪畫造詣也沒有比別人高。當初隻是一念之差,後來他也曾後悔,可是又下不了決心把這件醜事說出來。他是大哥,他不願意在弟弟、妹妹心目中改變自己的形象。他犧牲自己,盡心盡力地撫養他們已經贖過罪了。他曾經多次暗示三弟不要熱衷於搞什麼顏料試驗,也是不願讓三弟多吃辛苦,可是三弟是個一條道跑到黑的人。最近他才打定主意自己采集,研磨一套岩彩送給三弟,佯稱是自己發明的,可卻被老婆給攪和了。他為什麼去找吉玉的丈夫喝酒?為什麼給他錢?為什麼答應給他養老送終?求他把吉玉讓給三弟?他明知道這樣不道德,可是他還是這麼做了。這不也是出於心理上贖罪的需要嗎?這些還不夠補償自己的一念之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