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3)

淚水從小玲圓圓的臉上,撲簌簌淌下來,洇濕了她的藍布旗袍。

裴嫣握緊了她的手。天漸漸暗了,裴嫣的眼裏有藍瑩瑩的光澤閃爍,像黑夜裏的星星。

我還沒有同你說過,我父親,在寧波,是一個,一個大地主……我家裏也很有錢。可是我不想過那種生活。我和你一樣,都同情老百姓,想抗日救國,做一個有用的人。這個社會太黑暗了,這都是因為這個吃人的製度不好。我們一定要建立一個公平的世界,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朱小玲,你相信嗎?

山風吹過,裴嫣的聲音如轟鳴的林濤,在我十七歲的媽媽心裏,蕩起雷一般的回聲。媽媽至今記得“仙人跳”頭頂上那株巨大的金錢鬆,她和裴嫣並肩靠在那粗大的樹幹上,抬頭望去,藍藍的天空像是被樹枝戳了一個大洞,涼風襲來,如醍醐灌頂。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長得又高又壯,如巨人拔地而起,一覽眾山之低,她的血管裏跳躍著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崇高之感,一點點支撐起她柔弱的脊梁。

“仙人跳”是朱小玲生命史上至關重要的一跳。使她很快從先前漫無邊際的想象中,邁向抗日救亡的烽火硝煙;使她從浪漫一腳跳向現實,從本真走向理性。在那個明媚而濕潤的春天,我聽見裴嫣娓娓動聽的聲音一次次從山穀裏冉冉升起,像不散的雨霧,將朱小玲稚嫩的心一層層裹緊。裴嫣完成了對朱小玲的啟蒙,那是裴嫣不算太長的革命曆史中,惟一一次成功的記錄。

幾十年以後,暮年的媽媽曾在一個同樣的春日裏,與裴嫣一起重訪天目山。她十分驚駭地發現,那塊在山窪裏突兀而起的奇異巨石“仙人跳”,竟與她幾十年前熟悉的姿態判若兩極:它瘦骨嶙峋,張牙舞爪,在黃昏的殘陽裏猶如一片魔鬼吐出的長舌,懸於山崖。那一刻她渾身一顫,她似乎悟出什麼——這塊亙古不變而得山野之精靈的石頭,其實早已蘊含著一個暗示:一個名叫朱慧仙的姑娘,跳過了十七歲的懵懂,跳成了日後改名朱小玲的女人——在她的生命中,“仙人跳”實在是一個至關重要而又帶有某種宿命意味的象征。隻是,“仙人跳”當年無法對她直言相告,跳下去,底下是錦繡之穀還是萬丈深淵?

十七歲的小玲被二十一歲的裴嫣所點燃的正義、愛國的熱血,在四十年代初的那個春夏,終於不顧一切地噴發起來。

除了演戲,她開始熱衷於給《民族日報》副刊寫稿。這是一家創辦不久的抗日進步報紙,實際上由中共地下組織所掌握。她的稿子居然登出來,豆腐幹大的一塊,作者小玲那兩個字很顯眼。她從大殿前走過,胸脯就挺得老高。

——我們大家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是什麼呢?在這個世界裏人人一律平等。再也沒有窮人和富人,大家穿一樣的衣,吃一樣的飯,做一樣的工作,住一樣的房子。這樣的理想世界,我以我的生命向往之。

——理想世界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呢?好比就在這天目山上,在我們周圍,就有著這樣的人,個個能唱會說,個個和藹可親,她(他)們以別人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以自己的犧牲為別人的幸福。建立了這個理想世界之後,個個是純潔的聖徒,我以我的真心盼之、為之……

她奮筆寫著。寫得雲山霧罩,頭暈目眩。將裴嫣喂給她的那些囫圇吞棗的驚世駭俗之語,再加上她滿腦子與生俱來的自由主義虛無主義,轟轟烈烈地攪拌成一個無比美好的理想,從此營造出她心底另一個新的幻影。

那些激揚的美麗的文字,後來統統在戰亂中隨風飄散。如同枯葉和塵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它們。就連她自己,也無法回憶起當年她曾在報紙上寫了些什麼。她隻記得裴嫣欣喜地說過,現在你已成為一名後方的戰士,這句話使她永遠刻骨銘心。

那段寫稿的經曆,還使她認識了一位《民族日報》副刊的青年編輯楊君。

她同楊君通信頗勤,曾有一段時間,楊君一手龍飛鳳舞的毛筆字,很使她著迷。楊君曾在一個烈日當空的中午,走了幾十裏山路,給她送來一套高爾基的《人間》三部曲。身上的汗水隔著衣服,透濕了書的封麵。她當時有一種感覺,她覺得楊君就像是一個共產黨。而共產黨,是她心目中至高無上的神靈和救世主。她被自己這個神秘而莊嚴的假設嚇住了,在整個同楊君的交談中,她竟然不知所措,笨嘴拙舌,令楊君掃興而歸。她那天的表現,在我看來,也許使他們彼此都錯過了一種可能發生的姻緣。

然而,革命從來都和愛情一同生長。愛情是革命的酵母。

據說,那會兒,一位青年生物教師正在狂熱地追求她。起因是她把一個女生送給她的一小盒紅豆,稀裏糊塗地送了幾粒給那個男老師。她原想是給他當植物標本用的,結果卻發生了誤會。誤會鬧得滿城風雨,連一個從洛舍一起來的男生,也宣布不理她了。我至今也弄不清楚,那算不算是我媽媽的初戀?也許隻不過是少男少女寂寞中的一場遊戲罷了。那時的人既浪漫又純情,在自己心造的情海裏愛得死去活來。那時媽媽的一個個男友來來去去,我幾乎時刻感覺著一種不知將脫胎何處的威脅。諸如此類的戀愛風波,後來還發生過幾回,最後都是有頭無尾、不了了之。隻是在大目山地區留下一個自由勇敢、我行我素的小玲姑娘的風流名聲,讓人望塵莫及。

裴嫣對於盤旋在我媽媽頭上的種種閑言碎語,倒並不怎樣在意。追求裴嫣的男生,每天都像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而她卻不為所動。她曾悄悄告訴過我媽媽,她從家裏跑出來念書,就是為了逃避家裏為她安排的一樁婚事。她說她假如遇到自己真正可心的人,無論怎樣都是在所不惜的。這預示著日後,裴嫣對於愛情的癡迷,將比我媽媽有過之而無不及,裴嫣到頭來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愛情至上者。

然而裴嫣對小玲的考察,卻依然在不動聲色地進行著。當時,在後方讀書的學生中流傳著一句話——學生三件寶:瘧疾、疥瘡和跳蚤。老師在講台上上著課,台下的學生一個個不停地扭動著身子撓癢癢,癢得鑽心,身上橫一道豎一道的,血痂同衣服粘在一起。有個女生的疥瘡發炎感染,夜裏發燒說胡話,連口水都喝不進了。挨到天亮,大家都慌了,說快送縣醫院吧。可哪兒來的錢呐?除了夥食費,誰都沒錢啊。忽然就聽朱小玲尖叫了一聲,說我有辦法了。她翻身起床,卷起自己的鋪蓋就往外跑。裴嫣追上來,喊著問小玲你幹什麼,那是床絲綿被啊,賣了被子你蓋什麼呀?你家裏人會生氣的……她卻隻是不理,裴嫣攔也攔不住勸也勸不回,看著她橫衝直撞地進了當鋪,一會兒,高高舉著一遝鈔票,滿頭大汗地飛回來,背起那女生就走。

那天晚上,她同裴嫣合蓋一床棉胎過夜。棉胎又短又窄,既沒被麵也沒被裏,光禿禿硬邦邦的,硌得後背疼,磨得皮肉發痠。她和裴嫣在半醒半睡中拉來搶去,第二天早起一看,棉胎上竟扯出了一個大洞。

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蓋棉胎睡覺,棉胎的滋味竟是如此苦不堪言。她在水鄉的絲綿被裏長大,那輕盈柔軟光滑如翼的絲綿被,孕育了她多少個甜美的夢。夢裏的她總是像雲像鳥一般飄來飄去,蠶絲似雪,雪片紛飛,如一扇扇巨大的翅膀,任她滿天下遨遊。而如今,絲綿被下的溫柔之鄉,已被冰涼而破碎的棉胎所覆蓋,那條天藍色的絲綿被上一朵朵粉紅色的荷花,驀然消失在她理想的陽光中。隻留下棉胎上那個洞,閃爍著耀眼的光斑。

她不留戀往昔的絲綿被。她將告別絲綿被,走向棉花胎,以便成為一個像裴嫣那樣的新時代的女子。

為了履行這種告別,她開始把自己行囊中多餘的物品,統統拿出來,送給同學。無論誰遇到了難處,她總是有求必應。到了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她幾乎已兩手空空,囊空如洗。她在浙西一中開創了原始的“軍事共產主義”之風,她身邊竟也慢慢聚合起了佩服她的同學。我成年後,外婆曾多次這樣向我抱怨:你那個媽媽呀,每次送她出去讀書,回來時總是什麼都沒有了,衣服臉盆都被她送了人……

整整一個學期,裴嫣對朱小玲考察的結果,在她報告了上級之後,她終於得到指示,將把我們故事中這條關於革命的線索延續下去。

她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是那年夏天最熱最熱的一天傍晚。

她說她忘記了一生中許許多多事情,但她不會忘記那個傍晚。

窗外的知了叫得好凶,長一聲短一聲的此起彼伏,雷鳴一般。

她似乎隱隱覺得要發生一件什麼事情了。

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暑假已經來臨,家裏派來的挑夫,已經在廂房裏住下,明天就要領她回家了。同學四散,寺院裏忽然空空蕩蕩。

她慢吞吞收拾著行李。其實她根本就沒什麼東西可收拾了。

裴嫣就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她宿舍的門口。裴嫣用很輕的聲音說,噯,你跟我來……